齐琰歪在榻上,有人咚咚敲开了他的门,没等他回应,小女郎就跑了进来。 小女郎短胳膊短手,圆滚滚冲过来,一个趔趄趴在齐琰的胸口上,齐琰被这家伙弄得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要把她扒下来。 但小女郎已经在他身上开始扒拉了,齐琰大惊失色道:“你在做什么!” 小女郎边扒拉,边说:“你看了我,我也要看你。” 齐琰冷着脸,像拎小鸡崽子一般将她的领口提了起来,然后将她扔到了塌下。 但小女郎不依不饶,又爬了上来,这次,她趁着齐琰不注意,飞快扯下了他的腰带,将他的衣裳拉了下来。 小女郎发觉齐琰身上比他的脸和手还要白一些,她略带羡慕地瞧了好几眼。 齐琰重新合上了衣襟,他神色冷凝起来,厉声道:“你看到了什么!” 小女郎懵懂:“什么?” 齐琰拽着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拖了出去,不留情面地关上了门。 屋外,小女郎的哭声格外让人烦躁,她嘤嘤着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齐琰额上青筋直跳,他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齐琰心口残存着蓬蓬的怒意,站在地砖上,他看了一眼桌角上摆着的铜镜。 他迟疑着拉开衣襟。 苍白的腹上有一大片刺青,纠缠的黑色,看不清花样,和腹部的青筋缠绕。 这是鲜卑人为奴的印记。 齐琰看一眼,合上衣裳。 他往榻边走去,抽出枕下的刀。 他想,是时候离开了。 趁着和小女郎吵架的这一回离开,小女郎也不会再想着寻他。 齐琰拿定主意只需一瞬,他带着一把并刀,跳出窗,走进黑夜之中。 齐琰孤身一身再度流浪,几月之后,天气渐寒,并州落起鹅毛大雪。 不知是怎样的缘分,齐琰又碰到了虞家的车队。 他为了避风,躲入雪洞,不甚脚一滑,跌落了下去,这一次,又是小女郎救了他。 他受了一场风寒,病好之后,他发觉镇子里开始热热闹闹地过起了节。 并州的上元节。 成王宫里一向对节日草草应付,齐琰没有想到,王宫外的百姓们,是这样过节的。 贫苦饥寒,虽然穿着单薄的麻衣,面色发黄,但脸上浮起盈盈的笑意。 齐琰被小女郎拉着,一路上饶有兴趣地观察芸芸众生。 “哥哥,哥哥……” 小女郎叫他,齐琰终于低头看她。 她与镇子其实格格不入,虽然没有穿华贵的衣裳,也不带贵重的首饰,但她面色是雪白中透着淡红,像是惨淡人间里的小仙童。 齐琰不知道,小女郎为何对他毫无芥蒂。 他明明恶语伤人了,他叫她滚。 小女郎面带憧憬地对他说:“我阿娘说,洛京的上元节可热闹了,街上都是灯,都是人。” 齐琰垂着眼睛想,小女郎一家也许是洛京人。 小女郎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当看见人家门口挂上晶莹剔透的冰灯时,她没见识地小小哇了一声。 齐琰想了想,抽出腰间的并刀,走到河边。 小女郎跟上他,扯着他的衣角:“危险,别跌进去了。” 齐琰按住她的肩膀,说:“你好好站在这里。” 小女郎点了点头。 齐琰往结冰的河面上砍下一块冰,将冰块拿了起来,双手冻得通红,他没有多在意。 齐琰难得温柔:“想要冰灯?” 小女郎兴奋得跳了起来:“要!要一个小兔子!” 齐琰沉思片刻,开始笨拙地用刀开始砍冰块。 过了许久,他的兔子冰灯依旧没有成型,齐琰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扔下冰块,扯着小女郎的袖子,沉着脸说:“走吧。” 小女郎捧住了他的手:“你的手好冰,呼呼。” 她将齐琰的双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齐琰怔怔望着她,僵冷的手指被蓬蓬热气暖着,他手指动了一动。 小女郎忽然丢开他的手,往回跑了过去。 齐琰看着她捡起地上的冰块,高兴地捧起来,借着日光眯眼看。 “真好看。” 齐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他开始想,留在小女郎身边也未尝不好。 鲜卑人终于发现他跟随在虞家的车队里,为了将鲜卑的过往了结掉,他故意消失了几日,给路旁捡到的尸首换了衣裳,将那把并刀放在尸首的腰间,然后将尸首推进了河里。 他躲藏了几日,想着这群鲜卑人往回鲜卑也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就在发现尸首不是他,他跟着虞家的车队,已经走到了城内,那里有守军,不会任由鲜卑人放肆。 这几日里,他在后面偷偷跟着虞家车队。 他看到鲜卑人见尸首捞起,装殓带走了。 尸首身上的一件外衣,还飘落在河里,村民打捞起来,指指点点,说死了一个鲜卑人。 齐琰转身,就要回到虞家车队,却见面前有人对他行跪拜之礼。 “殿下,我等是并州刺史陈公门客,听闻殿下流落在外,陈公不忍,特派遣我等迎殿下还朝。” 殿下? 齐琰抬头,向东南望去。 他猛地想起来,他的父亲,那个抛下他的软弱之辈,已经成为了洛京万人朝拜的天子。 齐琰沉思片刻,还是跟着陈季的人走了。 住在刺史府的几年,陈季一直想要说服他入洛京认回身份,但齐琰一次也没有松口。 他不贪图权势,自然没有理由去认回抛弃他的父亲。 哪怕那个人如今是天子。 陈季在这个时候,便会和他说一些天下苍生的大道理。 洛京阉竖扰乱超纲、庞然屹立的世家也只为门户私计,再加上深宫君主昏庸无力。 天下纷扰,晦涩难明。 陈季希望他能够成为改变一切的人。 齐琰对此嗤之以鼻。 他学会了父亲和母亲身上的凉薄,天下于他何干? 后来,陈季的死改变了他的主意。 齐琰带着刺史府的扈从,一路从并州来到了洛京。 到了洛京,他得知皇帝追封了他的母亲为皇后,追封他为太子。 皇帝以为他们早已死去。 几年后的见面,他的父皇满怀愧疚,一时被情绪裹挟,索性将他立为了太子。 朝臣大松一口气,因为齐琰尚未入京之时,皇帝和他们僵持不休,非要立齐琢为太子。 而齐琢的身世实在不堪。 齐琰第一次见到他的皇兄,他忽然间明白过来,成王宫里父亲和母亲多年的冷战是为了什么。 父皇的心上之人,竟然是在洛京。 齐琰将这些陈年旧事抛之脑后,他着手开始为陈季复仇。 他开始暗中布局,暗中命人弹劾董泰侄子董怀谋逆,趁着皇帝外出校猎之际,以事急从权为由让人围住董府。 可是,到了紧要关头,竟无人敢上前捉拿董怀。 董怀猖狂大笑:“就算我要陈女郎做妾,就算我逼死陈季,又有谁敢阻我?” 是齐琰亲自提着刀,砍下他的头颅。 事后,皇帝震怒,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但齐琰从不后悔。 他本就不在乎权势地位,更不在乎天下苍生。 他迁居西内,却开始觉得安定。 他知道董泰齐琢一党不会放过他,便利用了张贵妃给自己下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毒。 他从此就安安静静在西内休养生息。 他不看春光,不爱秋月,活得似一个居士,他也真的开始装模作样,请了佛像,串了佛珠,安分守己当一个冷宫废太子。 并州的过往,他悉数抹去。 不再有人和他说鲜卑话,他洗掉了刺青,也忘记了并州那个鲜活的小女郎。 几年过后,有人再度闯入了他的平静生活。 雪肤花貌的女郎婷婷袅袅走进他的寝殿。 “我见过你?” “见过呀。” 或许,他们的缘分要早于白马寺那一夜。 彼时的他们,都不曾知晓。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并州刀与月(三) 齐琰和虞枝枝再会于洛京的冷宫。 两人均没有认出对方。 直到那日夜里, 齐琰终于想明白了,石兰就是他自己,他激动告诉了睡得迷糊的虞枝枝, 但虞枝枝还以为他在说什么下流情话。 到了第二天,虞枝枝一睁眼, 就看见齐琰侧着身看她,吓得她抖了一下。 然后齐琰温柔地抱抱她,亲了亲她的耳朵,告诉她, 他们两人的缘分是从并州开始的。 说完之后,齐琰忽然有些忐忑。 他仿佛记得多年前, 他对虞枝枝并不算好, 虞枝枝救了他两回,他却经常对虞枝枝冷语相向。 最后,他还不告而别。 思及往事, 齐琰难得地感到良心不安。 出乎意料地,虞枝枝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将头埋入他的胸膛。 她泫然若泣道:“石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齐琰满口的解释, 都不需要了。 齐琰伸手,紧紧搂着虞枝枝。 他想着, 还是当初的小笨蛋,这般好骗。 幸好, 没被别人骗走。 虞枝枝抽噎着问道:“可是, 我明明看见了你的衣裳沾满血, 遗落在河边,村民都说,有个鲜卑人被打死了。” 说到这里,虞枝枝有些发抖。 亲耳听说幼年伙伴的死讯,对那时的虞枝枝来说,太过沉重。 或许是以为石兰死了,虞枝枝才耿耿于怀那么多年。 齐琰捧着她的脸,认真告诉她:“我还好好活着,就在你面前。” 虞枝枝含着泪,点了点头,又一次死死抱紧了他。 关于并州的往事,重新浮现。 并州的月依旧朗照在洛京的夜里,并州的刀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多年后,那把并刀重新出现在齐琰的桌案上。 赵吉利告诉齐琰,鲜卑使臣入洛京,带来的一件礼物,却是这把用了多年的并州刀。 赵吉利疑惑地说道:“一把并州刀?又不是鲜卑人所炼造,为何却将这刀送了来?” 虞枝枝披上衣裳,从一边走了过来:“给我看看。” 她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用手指轻轻抚过生了绣的刀面,她转头对齐琰说道:“陛下,你记得吗?” 齐琰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他没想到,虞枝枝竟然将当年的往事记得那样清楚。 连他腰间的刀,到如今都还记得。 赵吉利见齐琰拉着虞枝枝的手,似乎要将她揽入怀中,赵吉利飞快躬身退了下去。 齐琰将虞枝枝抱起来,放在腿上抱住,一时觉得欣喜,一时又觉得泛酸。 他钻起牛角尖,开始分辨,当年的他和如今的他,究竟哪一个他在虞枝枝心里更重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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