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吗?”李慕问道。 “还……”虞婆婆瞪他一眼,“这些还不够?你还想小娘子遭多少罪。” “你就是这般给你阿兄照看人的?”虞婆婆年过半百,早已历过人事,看透人情,言及“阿兄”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对男女,说他们是叔嫂却总觉得别扭。说不是这等关系,那涵儿小娃天天“叔父、叔父”的比划着,而两人确是守着叔嫂之礼,半点没有僭越。 对这一层,虞婆婆早早得了李慕的嘱咐,自不会多言。 “小僧不是这意思,我去看看她。”李慕合掌行礼,然走出一步,却又顿下脚来。 这些日子,每回她下山,他虽都陪着,却都隐在暗处。远远见她牵着孩子在街道慢慢走着,或是立在虞婆婆处帮着卖璎珞,虽是孤影孑立的病态样子,却也不曾想到她伤神至此。 眼下,闻她不好,他急去看她,却觉近身情怯。 “近身情怯”四字在脑海中闪过,他便彻底停下脚步,她尚是自己的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小和尚且慢,小娘子眼下撑不住,睡过去了。容她歇一歇,晚些时辰你再去吧。”虞婆婆起身拦了一把,似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给他。 “难得的机会,小娘子歇下了,我总算弄到些,你看看。” 是裴朝露前两回吃的药,李慕年少从军了几年,同伤员兵将在一起,懂一些粗浅的药理。他闻了片刻,拧起的眉间稍稍松下,里面是一味五石散,当是止疼用的。 五石散入药,原就是镇定散痛的作用,用得合理自不伤身。 只是这样想着,他便更加难安了,怎样的疼痛需要她择五石散的药来止痛? 南方天际,还未见雪鹄带信归来。 李慕千头万绪,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琉璃扳指从他袖中划出,落在掌心,是要接了那位置吗? 李慕抬起头,目光从繁叶茂枝扫过,最后落在对面那扇合起的窗户上。 下日午后的风拂面而来,樱桃树翠叶萋萋,果子油黄,昭显着无限生机活力。 同房内,缩在被中抱着白瓷坛掩声流泪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裴朝露将将躺下时,也没抱那个坛子,只是睡意朦胧里梦见了年少那些事。 那个被她牵着手从冰冷深宫拖入宫外艳阳下的少年,在婚后,终于不再怯懦畏缩,胆子大的惊人。便是白日里,也敢抱着她歪倒在矮榻上,啃咬她耳朵脖颈。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儿,小字就择芙蕖二字。” “芙蕖即为莲,佛经说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就是你。” “就是高贵、圣洁、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气揶揄,“王妃不是这样吗?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 “嫁给了为我,做了我妻子。”他没脸没皮道,“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大梦醒来,裴朝露翻身抱起瓷坛只想往窗外扔去。然双手握上,她就止了动作,若是阿渠还活着,如今比涵儿还要大些。 她抱着瓷坛卧在榻上,眼泪一颗颗地落。 那个说她人如其名、纯如朝露的少年郎君,在经年后,竟是半点不信她。 她能熬住东宫五年里李禹无休止的折辱和摧残,却受不住李慕对她的一句怒喝。 李慕没在这个时候来,便也不曾听到她捂着被衾压抑和破碎的哭声。 更不曾看到他年少结发的妻子,抱着他们未见天光的女儿残损的骸骨,无助又无望的模样。 裴朝露迷迷糊糊睡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她用清水洗了把脸,铜镜中现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怔了半晌,遂揉了揉眼角,借着仅剩的一点日光,坐在窗边继续打璎珞。 “裳暖天”中这数个月里再没有二哥的消息,她做了那么多璎珞,一个个售出去,根本是石沉大海。 本是满怀希望,如今又一点点耗尽,昨日里高掌柜亦有些泄气,只叹道,“且听天有命吧,这一整年了,公子若是得了性命,怎么也该回来的。” 裴朝露想着这话,打璎珞的手又开始发颤。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身体里蔓延出来的酸疼和时不时涌上喉间的血腥气,都昭示着她元气的流散。她想在生命终结前,再见一次自己的亲人。 手抖的厉害,她将针猛地插入布帛,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手背,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望了眼对面院内,樱桃树下,正阅书的两人。 昔日恋人情散,但是涵儿交给他,她还是放心的。 她就是,想再见一见二哥。 昨日高掌柜说了,若再无消息便去城中黑市打探。 她虽长在高门深闺,年少时却常扮作男装在长安街头闲逛,对于黑市并不陌生。黑市虽黑,却讲规矩,有钱便好说话。 如此一想,她又垂眸打起璎珞。 凌云寺要八百幅,算来可以赚二十余两,能换上一则精准的消息了。且是散给香客的,往来传递亦会广些。 黑市在每月的逢四日开启,下一轮便是二十四日。 裴朝露实在等不及,支了凌云寺一半的银钱,又将这几个月里所赚都聚在了一起,一共有近三十两纹银。她本想将原来细软变换的四十余辆银子,一起变卖了消息。然考虑一副身子还要吃药。又想着如今在这处,且不说同李慕处的尴尬,每每一看到他,心口便堵得厉害。遂想着待过些日子,腿疾彻底痊愈了,便下山租间便宜的屋子住下。如此总也需存着些银两。 五月二十四这日,她一身男装入了黑市。很幸运,用二十八两银子换了个极好的消息,二哥确实还活着,去岁除夕曾有人在洛阳见过他。 贩子是个极懂行的人,让人立绘了裴朝清模样,又将当日所见之景绘出。 裴朝露接来看过,是二哥画像,画上之景乃洛阳明廷山。绘画人又拿出一物,竟是二哥长刀红缨,那红缨结扣乃如意桃花结,是她多年前所制。 “他现在在哪?”裴朝露抖着声色,急切道。 “小娘子,这是第二个消息了。”贩子眼尖,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只收回画像,扔在炉中烧了。 裴朝露呆了呆,回过神来,一笔银子只能换一个消息。贩子将画像烧去,便是诚信之举,告诉她这消息由她买断,再不泄露。 然同样的的,规矩在前,没有银两续上,便不会再吐一个字。 裴朝露亦知晓门道,只道,“要多少?我身上无银,可否指条捷径?” “一百两!”乱世之中,贩子难得遇到一个这么懂行又爽快的买家,遂仰头一指道,“那处,一夜间或许能让小娘子赚满银两。” 裴朝露寻指望去,乃烟花巷,章台处。 “小娘子若有技艺傍身,便也无须害怕。”贩子给她递来一枚赤色毛羽,上头写着个“清”字。 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者。 裴朝露盯着那毛羽看,片刻含笑接过,道了声谢。 那处乃歌舞场,她确实有些技艺。□□舞,换二哥下落,太值了。 楼中老鸨接了赤色毛羽,按着规矩办事,初时还嫌她身姿枯瘦,面色不匀,然胭脂扫过高髻盘起,羽衣纱裙披上。 老鸨不由看直了眼,国色天色也不过如此了。 美人之美,在韵在骨,这人是被怎样的滋养教化才孕育出来的如此气质如华的底子! 老鸨叹气又叹息,只恨是黑市介绍来的人,尚查不清背景几何,不敢贸然下手。 裴朝露自然能读懂她的哀叹,只无声笑了笑。 然而,正欲起身推门,献舞一曲。却是四五个壮汉被踢入屋内,以此门扉撞开。 来人缁衣作响,颈上佛珠颤动,乃一僧人。 僧人眉眼森冷,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慈悲,只一把拽过绝色舞姬,拖着往外走去。 “放手!”裴朝露挣扎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李慕将她箍在手中,掩在身后,另一手挥掌弹珠击退前来抢人的健奴壮仆。待离了此地,把人塞入马车,方怒斥道,“你知道方才那是什么地方吗?你将置你自己于何地?将皇……” “皇兄”二字控制着没有全部吐出,他还记得四月前她对这两字的抗拒。 “到底出了什么事?”短暂的沉默后,李慕缓了声色,将她面上发丝拂开,低声问。 然而濒临崩溃的神经脆弱而敏感,裴朝露辨出了他欲说未出的话。 暌违四个月,两人又一次这般近身挨着,一样的斥责和缘由里,总是有他的皇兄。 裴朝露看了他半晌,仰头抵在车壁上,认命又自嘲地笑。 笑着笑着就留下泪来,她垂下眼睑,抵头靠在他胸口抽噎,“我不给他们跳,就给你跳,好不好?” “你……给我一百两银子,成吗?” “我、总是值一百两的吧!话语落下时,她两条细软的手臂便缠了上来。
第19章 无望 他是李禹的手足,不是她的爱人。…… 初夏夜,流萤点点,虫鸟呢喃,衬托得周遭格外宁静。携带着神沙山草木芬芳的风浮在夜色中,稍显出几分暑气。 只是这风掠过城外马车,温度便陡然升高了。 马车空间狭小,倒也不妨碍抱在一起的两人。一盏昏黄豆灯,被夜风吹得忽闪明灭,将人影勾勒在沙地上,模糊又清晰。 说是拥抱也不尽然,应该说是裴朝露抱着李慕。 初时她便以额抵在他胸膛,是“投怀”的模样。待那话出、手抬,便将脑子空白了一瞬的人顺势逼退在车壁上。 僧袍和蟒袍还是有区别的,她解得不甚利索,便也不浪费时间,只垂着眼睑亲了亲对方被扯开了一点衣襟的胸膛,冰凉手指还不忘捏过他耳垂,如同抱歉,又似安慰。 然后她稍稍推开身,开始脱自己的衣裳。 披帛,上襦,半臂,一层层解开,剩的一袭齐胸襦裙…… 五月晚风拂开帘帐,扑在人身上也不冷。 然而自始至终低头垂眸的人,却觉得双肩一阵寒凉,莫名的羞耻从这肩头凉意处蔓延开来,一直浸透到心里。 不过是冷罢了,已经有很多年她不知温暖为何物。 风还在吹,烛火摇曳。 她顺着风势和和寒意,撞入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胸膛。两条光洁纤细的手如灵蛇缠上他脖颈,按着记忆里他的喜好轻轻揉捏着已经发烫的耳珠。 东宫这些年,面对着李禹,她学了不少伺候人的功夫。 李禹喜欢她的貌,喜欢她的人,喜欢她柔软无骨的身子,偶尔也喜欢她被隐藏的骄傲和倔强,总是激着她显露出来,又生生将她折辱回去。 直到最后,她想哭也是带着笑,痛了也不再喊,只永远听话地依偎着他,变作他喜欢的模样,让他有征服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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