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会为你换好新的身份,办好户籍,你索性顺手推舟按着眼下苏姓冠名便可。” “我姓裴,我不要冠他姓。 ”裴朝露低着头,面色开始发白,只轻声呢喃道。 “裴姓也无妨,左右我帮你办好便是。”李慕闻她轻了话语,只当她是不满回去的准备,便又道,“一切有我,不用你劳心的。退一万步讲,涵儿还小,总不能让他没有爹爹。” “你、如今话倒是多了些!”裴朝露缓缓抬了头,笑道。 “我——”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未容他言语,裴朝露便已经将话落下。 她抬手将头上一支滚银发钗拔下塞在他手中,抓着他手腕将尖利钗头抵在自己颈口,声色陡厉,“我裴氏亡了你李家天下,李氏子孙人人得而诛之。你既然这么事事为你皇兄考虑,不若趁早杀了我,以告慰你父兄宗族,列祖列宗! “顺便也好让李禹早日死了心,莫再肖想我。”顾着孩子,裴朝露压着声响,却已是哑声嘶吼。 她盛怒又惶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在李慕剜上的手推着发钗抵入皮肉。两人尺寸的间距,血流滑下,血腥弥散。 李慕眸光变色,巧劲腾出手,甩开发钗,将人推在墙上,捂住了伤口。 伸手便是案头止血的药粉,李慕弹开瓶塞撒上,又撕开一截袖角袍布给她缠上。 伤在脖颈处,他给她上药敷带。一下子,两人贴得更紧了。 布袍绕过她后颈时,李慕看不清后头模样,不自觉又挪前一步。裴朝露本就已经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佛珠滚圆冰冷,硌裴朝露胸膛上,松木香在她鼻尖萦绕。 她以前不喜松木香,是因为每次闻到时都是他不开心的时候。 如今,她更讨厌这味道。 因为闻一次,便提醒着自己,当年慈心泛滥。 布袍已经从后头穿过来,裴朝露仰头靠着,由李慕清理。只是一双手抬指触上他垂挂的佛珠,欲要捏碎它。 如何捏得动! 她合上眼,死死握着珠串,似发泄又似抓着依靠。 “无碍了。”李慕松下一口气。 “既是不想我死,以后就不要说送我回去的话。” “若是嫌我扰了你清修,我也可以走。” 裴朝缓缓睁开了眼,低眉看着落在衣衫的血迹,“再难走的路,我一个人也走过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想着皇兄……” “别再提他!”裴朝露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握在佛珠上手两处拉扯,一百零八颗松木珠渐次落地,在寂寥冬夜里发出细小又沉闷的声响。 两人四目相视,有一个瞬间,裴朝露觉得自己看到了李禹,只匆忙推开面前人,夺门而去。 “阿——长嫂……” “别提他,我不要听到他。”裴朝露被李慕拦在身前,只退身摇头,抗拒那个名字。 “为何?”眼见她就要被身后石阶绊倒,李慕一把扶住她,“皇兄在蜀地,相思成疾,这些年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 “我让你闭嘴,闭嘴别提他,他就是个畜生!”裴朝露的理智终于如同没有引线的佛珠,崩溃四下跌落,“你知道这些年,他都对我做些什么?” “你说,他到底做了什么,值得你这般恶言相向?”李慕怒呵道,“裴氏百年礼仪,你看看如今你还留了多少?” “我告诉你,他对我做了些什么,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地惨白月光,如冰似雪寒凉。 裴朝露突然止了话语,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他居然,这般盛怒。 身体里一股热流滑下,扯着小腹阵阵胀痛。 如果不是李禹,她如何会是这般残破模样。 甚至为世人唾弃,无家可归。 如今面对着年少恋人,她原该倾诉全部的委屈与恐惧,然而话到此处,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说什么呢? 说了,他又能信几分? 她的伤口在哪里? 李禹摧残她的伤口在哪里? 他不信她,他竟然怒斥她。 那么,就算剥光了衣衫,他也看不到,她也说不清啊。 裴朝露看了他片刻,挪近一步,抬手抚过他剑眉星目,抚上他挺直的鼻梁,凉薄的唇角,低声失笑,“自相识,十余年了,你还从未这般与我说话。” “如此疾言厉色,当是第一次。” 素指抚上他鬓边耳际,三千烦恼丝都没有了。 可当年,也曾结发为夫妻。 “到底,情意相交也抵不过你兄弟手足情深。” “你,为了他,这样与我说话。” 裴朝露收回手,亦拨开他的手,自嘲走在黑夜中。 “裴氏亡了,我父兄族人都死了,我还要裴氏的百年礼仪做什么?” 唯一挽发的簪子已经掉了,夜风拂面,吹乱她一头早已失了光泽的长发。 李慕望着那袭孤弱背影,突然便想上去抱她一抱。 然而,当年苏贵妃之语萦绕耳畔,五年里信上文字顿现,李慕终究顿了脚步,冷了神情。 一夜无眠,全是她的话语和身影。翌日晨起,他送出了第二只雪鹄。 雪鹄往西南蜀地而去,只带了一句话。 ——五年里,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以往,他从未这般问过。若实在想她,想知晓她消息,他只会写,问父皇母妃安,问皇兄安。 提及皇兄,对方便明了他的意思,会将裴朝露近况描述与他。 便是眼下,案上放着的七封信。 封封皆是太子厚恩裴氏女的信息。 让他越发笃定,皇兄,是她的良人。 亦让他心安,当年的决定,不过痛她一时,未曾误她一世。 一窗之隔,裴朝露亦看见了南去的雪鹄,目光定在李慕处。 往日情境再浮现。 李慕疾步推门进来,“我不曾泄露你踪迹,雪鹄是去办别的事。” 裴朝露没有接话,历过昨日争吵,她恍觉,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只笑了笑,低头继续打起璎珞。
第18章 情怯 她是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裴朝露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璎珞上。 自元宵那晚售出璎珞后,如她所料,敦煌古城中的寺庙,很多都闻风寻来,想要桃花结扣的璎珞,用来给佛像装点。 顾忌城中有不少长安权贵,她接了活计,却全是以虞婆婆之名。 这日里,已是五月天,杏花落尽,梅时雨多。 午后,趁着裴朝露歇晌的空档,虞婆婆在前院寻到了正在给樱桃树除草修枝的李慕。 两颗樱桃树,今年都结了果。虽然不多,但是才五月中旬,果子已经由黄转橘,一颗颗皆有榆钱大小,饱满水灵。 酪樱桃,樱桃毕罗,都是她极爱吃的点心。这处难有这样的膳食,多的是胡饼炙肉或者牛羊面片,她虽不曾挑剔。但李慕看着,她的饮食同过往相比,少了一半不止,本就虚弱的身体,少了补给,总也调理不顺畅。 长安到此的一路,累了一身的伤病。 他持着长剪,将多余的纸条修去,又小心翼翼将个别枯瘪的果子剔除。一点樱桃自也难以养她的身子,左右是慰她心情。 自上回夜中争吵,裴朝露便极少再同李慕说话。每日里除了将涵儿送到他处随他读书,练武,她几乎不出现在他面前。 与他的话,来来回回便是那么两句话,“有劳”,“多谢”。 他知道她生气了,从来他也不曾那样凶过她。 只是,他自己也觉莫名,不知为何会在她吐出“畜生”二字后,那般愤怒。 “他就是个畜生,你知道这些年他对我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日子,他时不时还会想起那晚她说出的这句话。 那样的神思愤恨,当是真的。 她也没有说谎的理由! 还有她的身体,数日前月事来时,又疼得满头虚汗,几欲晕倒。 李慕记得她的体质,是及温厚的底子,幼时有靖廷长公主的女医专门调养,又随同兄长们练习弓马骑射,身子十分康健。便是一路而来受伤染病之故,底子也不该散的这般快。 所以,若是真的,那么这些年里他收到的信…… 这样想着,他停下手中长剪,眺望西南天际。此番送出的雪鹄,已经四个月了,都不曾返回。 以往也有过长达数月才接到回信的,毕竟那人在深宫中,行动多有不便。只是这回,李慕尤为迫切。 他希望信中所言非虚,同之前那些一般无二,希望这些年皇兄待她至真至诚。如此便也不枉他当年只身远走。 然若是真的,他转眼望向难得合了窗户的厢房,心中又莫名腾起恼意,她如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刻薄、易怒、躁气横生。 他永远记得当年那个如天上月、山间雪的小郡主,有着最明媚和煦的笑,待人软糯温和,即便发起脾气语调也是清脆叮当,如出谷黄莺。 她站在阳光下,这世间的阴暗都与她不沾边。 这样一想,他又希望此番信中是否定的。 小郡主说得是真的…… 可是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年,他又将她推入怎样的境地? 百转千回中,他竟有些心悸,后背生出一些细细的冷汗。一时间,持剪的手都不甚利索。 “戒尘和尚!”虞婆婆从廊上过来,四下瞧着无人,只顺着气在树边石桌坐下。 “是弄到小娘子的药了?”李慕倒了盏茶递上,心却提起,“还是她又有恙了?” “小娘子无恙。但是再这样下去,便当真有恙了。”虞婆婆饮了口水,将事说来。 原是昨日十五,裴朝露随婆婆下山前往古城卖璎珞,又接了一处单子。 这四个月来,裴朝露每月十五都会山下,都是虞婆婆卖璎珞,她前往“裳暖天”购买衣物。 “小娘性子是没话说,可实在奢靡了些。那处衣裳顶贵,我听说一件披帛便要三四百文钱,就莫说一身裙裳直奔了数两银子去。”虞婆婆瞧一眼厢房处,“按理小娘子自个赚的银两,老婆子不该说什么。但你瞧瞧,这没日没夜的打着璎珞,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能不知,她持针的手还不如老婆子稳,整日颤的厉害。” “昨日竟又接了一批凌云寺回赠香客的璎珞,凌云寺乃我敦煌仅次白马寺的寺院。开口就是八百幅,一月的时间,这眼睛都要熬坏了。” “戒尘和尚,老身瞧着你同小娘子关系匪浅,且去劝劝。为了身绫罗,弄坏了身子委实不值。或者这小娘子有啥别的缘故,你也去问问。老身说不出大道理,提了两回也无甚用处。” 虞婆婆默了默,押了口茶继续道,“还有一桩事,这小娘子不对劲,近来一连几日,打璎珞不是做的飞快,便是失神扎了手。一旦扣结出错,便直拿剪子缴了方算。便是方才不过错了一针,打了个死结,本是挑一挑便成的事,小娘子抖着手没理出来,结果夺过剪刀便缴了个干净。我瞧着她似是等着什么,没盼上,伤了精神头。这可大可小,成日也没个说话的,能说出来解了郁气便罢了,别触了五脏,结成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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