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都与我说了,那日是他实在气急了,方才那般失了分寸。阿姐,你不知道,殿下为此万分自责,他都将自己划伤了,只说恨不得剁了自己那只发令的手。” 话至此处,阴庄华已然明白,胞妹已经完全臣服于太子。今日便是自己不寻她,她亦会来的。 她来给太子当说客。 毕竟,太子入敦煌一月有余,除了在沙镇她苦肉计求助于他,其余时候都不曾与他热络过。 他自然不放心。 况且,她的手中,现掌着家族的三万精兵。 他自是头等在意。 只是观眼前手足,阴庄华兀自叹了口气。 胞妹显然已经陷进去,此刻多言除让她更加逆反,同自己离心,其他皆无甚意义。且还有两日便是十月初六,太子宴请九地门阀的时候。如此关头,她得先静下来,不可再节外生枝。 “阿姐,无事我便先走了,你好好歇息吧。” 阴庄华望着远去的胞妹,呢喃道,“左右爹爹都赞同的事,愿她自求多福吧。” 她想,若日后她得李慕结盟,占了长安皇城,届时再为她挣条出路吧。 出了阴氏宅邸,阴萧若坐在马车内,脱簪宽衣。一瞬间乌发垂落,素衣单薄,唯有手中紧紧握着一个药瓶。 马车疾驰,奔向白马寺的方向。 路过郡守府时,马车速度减慢,轱辘声哒哒而过。 郡守府府门大开,李禹高座正厅,向掀开的车帘处柔柔微笑。 车帘落下,马车便又疾奔起来。 “殿下宽心,那药是好药,太子妃便是命医官查验,也看不出端倪。”郑太傅安慰道,“且即便白马寺周遭三里处我们近不得,但昨晚唐亭带着人在稍远处亦是随时候命的。” “孤很放心。涵儿患哑疾多年,这样的药送去,她一定心动。待她给涵儿用完第一颗,需要第二颗的时候,自然便也出来了。”李禹拎着茶盖,轻磕茶盏,抬眸看了眼郑太傅,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般神奇的东西?” “老臣惭愧,哪里能寻得这般良药,不过是一点幻觉!”他俯首低语,讲清原委。 李禹闻言,不由抚掌称妙,“她再有韧劲,也是有软肋的,且多得很,涵儿便是她头一根。” “阴家二姑娘不错。”郑太傅道,“能为殿下办事,亦是个好把控的。” “药好,人也好。”李禹盯着桌上剩下的一颗,浮在面上的笑意寸寸退去,又慢慢重现,嘲笑了声,“蠢笨了些,无趣时解解乏,尚且顺手。” 随之又是一声叹气,“要论好,世间原也没几个人胜得过她……” 这个她,郑太傅自然知晓说得是谁,遂只恭谨立在一侧,未再接话。 “就是,实在是太不听话了。”李禹无奈地摇了摇头,扶额的掌心下,一双眼睛酿出血红杀意。 “阿昙的软肋是涵儿,六弟的软肋是阿昙,他心重手不狠,立在她面前更是时时乱了分寸。”李禹放下手,抬首又问,“孤在想,这厢能不能连着他一起除了!” “殿下,齐王如今动不得,他有兵甲傍身……”郑太傅闻言,急言道,“且、且我们未必吃的下他的人,当年司徒府的精锐便是……” 郑太傅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且忍忍,为今之计我们得先除汤思瀚。明面上便不能同齐王闹的太僵!” 是啊,他需忍忍,忍着自己妻儿在别的男人身边。 李禹合了合眼,抬手砸了个茶盏。 郑太傅连着一众侍者转瞬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 “是孤心急了,太傅已教导多次。”半晌,李禹吩咐侍者重上茶水,缓声道,“太傅陪孤用茶吧。” * 山光西下,暮色上浮。 白马寺中,午膳之后,裴朝露因昨日白天奔波躲避刺杀,晚间又伤神同李慕的一番言语,整个人便有些怏怏,遂上榻歇晌。 这一歇,便是两个时辰过去,涵儿温好书,练完字,又跑去寻了她两回,都未见她醒来。第三回 再去时,李慕没忍住也过来了。 他运气不错,见到的是很久之前的温馨模样。 云秀在榻边给他行了礼,榻上人还是保持着多年前的习惯,独卧时不落帷帐。 靖廷长公主去世后的一段时日里,她伤心的不行,整日蒙在被中哭泣,有两回都哭晕了过去。那会他们刚刚文定,按理不能见面。 但她哭时,没人劝的住,他便也不敢离开司徒府。 然规矩摆着,裴松方念及长公主最重礼仪,遂赶了他多回。 不得法,大郢皇朝刚正冷肃不苟言笑的六殿下,翻了司徒府的墙。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日日翻,月月翻。 没娶回王府前,年复一年地翻。 齐王殿下行伍出身,翻座墙不再话下。然到了姑娘闺房前,却是犯了难。 闺阁九重,帷慢层层。 初时是怕惊动她人,后来是她自个知晓人在外头,逗他不给开门。 她说着不给开,心思却很实诚。到点,便让贴身的丫挂起帷幔帘帐,给翻墙的人一副或沉静的睡颜,或装睡长睫频颤的模样。 从来无有话语,他看过,半柱香的时间心满意足地便离开。 而她,往后年月里,无论睡在何处,独卧时,都没在落下过帷帐。 便如此刻,李慕看着榻上睡颜,在她平顺的呼吸起伏里,他迈开步子,又顿下步子。 云秀冷眼看着,起身哄走涵儿。 李慕立在床榻前,掩在广袖中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片刻,终于坐下身来,伸过去抚上她白皙又瘦削的面庞。 只此一下,他收回了手。 起身回首间,他看见锦被上,有她的一根长发。 于是,他捡起握在了掌心。 “殿下走后,姑娘在府中等了您一月又十三日。一个月又十三日,她从未下过帷幔,想着哪一日,您回来,她睁眼就能看到您。你入门也一眼就能看到她。” “后来,姑娘嫁入东宫,太子去旁人处,她独卧殿中,便还是将帷幔挂起。太子高兴了,说她懂事在等他,不高兴了便骂她放|荡连就寝都想着让别人看。” 云秀立在屋外廊下,向李慕福了福,压着声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屋中伺候自己主子。 李慕捏着掌心的那根长发,待终于能喘出一口气,遂回书房处理事宜。 云秀给裴朝露更衣时,被裴朝露瞪了一眼,只得低下了头。 “没恼你。”裴朝露捏了把她的面颊,目光落在锦被上。 他拿走了她的青丝。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往前走。 深秋渐凉,她披了身披风去寻涵儿。 涵儿正在李慕书房内,缠着他讲佛经。 “涵儿,该用膳了。”裴朝露站在门口,向他伸出手来。 “阿娘!”孩子奔过去抱住她的双腿。 “慢些!”裴朝露低眉揉着揉孩子脑袋,抬眸问,“要一起吗?” 李慕一时没有回话,他有些晃神。 他觉得,面前人,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孩子。 不是幻觉,膳食一道道上来,冷热香辣都是真实的,三人用的合宜。 他暗里看她,她平静如初,仿佛昨日言语不曾说过,往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李慕突然回神,这是仅有的日子了。 她在往前走。 他盛了碗汤给她,她道了声谢,低头慢慢饮着。 一片静默中,侍者来报。 “何事?”他问。 “阴家二姑娘,素衣披发,跪在寺门外。”侍者说着,目光落在裴朝露身上,“说是向贵人谢罪来的。”
第39章 中药 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和渴望…… 男儿负荆请罪, 女郎脱簪谢罪,自是为表诚意。 李慕听得侍者的话,一张本就生人勿近的脸, 更加冷锋如刀。阴萧若来此向裴朝露请罪,无外乎是三月前领人上神沙山毁了芙蕖骨灰一事。 “让她走”三字才要脱口,却又咽了下去,李慕下意识望了眼裴朝露。 如今局势, 连着本地的阴氏一族、这西北道九地高门皆聚集在了敦煌郡,李禹亦来到此间, 自是为了结盟攻打汤思瀚, 收复长安的。 这九地高门中, 以阴氏为例,虽在当地都是豪强大族,但世代守在一方, 想要却弋?不曾有机会进入长安政权中心。 相比同样是西北道上的凌河裴氏,在近百年前,家主尚公主后,便入主长安,成了李氏皇朝的新贵。后代子孙亦接连结亲于皇室,裴朝露的姑祖母便是先帝的德妃, 其父裴松亦是尚公主,她自己二嫁更皆是皇家贵胄。 现成的例子在前,这西北道上的门阀多少都有想要结亲皇室的念头。只是长安未丢之前,李氏历代天子选秀,皆是从京畿皇城择选。即便有地方送人如京,然西北道偏远,相比子女一人上京, 家族远在边塞,又觉得不划算。 是故待到今日,有如此可以从龙、举阖族入京畿的机会,各家自不会放过。尤其是皇室式微,世家背杆稍硬些,不比过往皇权集中,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故而,李禹一场结盟宴,多有示弱之态。尤其是对阴氏一族,尤为看重。 暗子曾传回过消息,当日李禹私服入敦煌,是阴萧若前往相迎,一路护来此地。进入敦煌,亦是她伴在左右,李禹对她甚是满意。 眼下阴萧若孤身前来,脱簪宽衣于门外,又蓦然提起昔日旧怨,若说不是李禹之计,便是其父阴素庭授意。 难不成是阴庄华说服了胞妹与父亲,让她此来请罪示好,如此是要弃了太子而全身心择他齐王殿下? “下午我歇着,未曾接到过阴家长女的讯息。” 彼此尚且存着年少的默契,一个眼神有几重意思,原也是一眼便能看到的头。 甚至裴朝露都没有瞒他同阴庄华有联系的事,雪鹄都是他的! 旁人都是用信鸽传信,唯他着人训练了这及稀罕的鸟雀,专门供他的暗子往来传递讯息,是故他的暗子消息要比他人灵通迅捷许多。 一个瞬间里,裴朝露想到雪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些残缺的片段。是在穆婕妤处,穆婕妤养鸽子打发时辰,里头仿若也有这么几只雪鹄。 穆婕妤与他亲如母子,有联系也是正常…… “雪鹄当比人快,既无传信,阴萧若来此当不是阴家之意。”李慕净手起身,“多半是他授意的,我去看看。” 裴朝露的思绪被他打断,便也未再多想,只点了点头,同涵儿继续用膳,不多时两人也用完了,李慕还不曾回来。 裴朝露往门边站了站,总觉心头不安。 来白马寺见他时,她同二哥一夜长谈,理智而清醒。 让李慕结亲阴庄华,占去世家联盟的半数势力,以为除掉汤思瀚之后能同李禹对抗作准备。然仅能对抗是远远不够的,要出掉他,给家族昭雪,便需要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两王相争,无论何人胜败,事后君主依旧式微,这天下还是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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