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这……”李慕想说,你问这做什么,要吃我给你种就好。 然,到底没说。 不敢说,亦不配说。 他缓了缓情绪,将她被角掖好,便絮絮回她的话。 “樱桃分酸甜两种,你素日吃的是甜樱桃。” “这样的树,喜光,耐旱,便是需要常修剪,却可数月不浇水。” “樱桃原是熟在六月里,一年一季。” “府里的树,月月能结果,是……我授的花粉。”话至此处,李慕低垂的眉眼里,浮上一层骄傲又羞怯的笑。 须臾,红着脸抬眸看她,暗思她会取笑自己,还是会有些感动? 不然怎么办,实在太能吃了。 吃不到便掉眼泪。 然而,他目光落下,榻上的姑娘已经合了眼。 “阿昙!”他低声唤她。 没有回应,睡沉了,呼吸匀称。 李慕伸手抚了抚她面颊,却也不曾抚实,只一点指腹触上。片刻,将她一根掉在锦被上的头发捻起,收好。 这夜,李慕依旧陪着裴朝露。 她没再起高热,睡得还算踏实。 只是在凌晨时分开始有些梦魇。 医官皆言,妇人孕中多思多梦,实属正常。李慕便也未太在意,只拍着她背脊,哄她入睡。 却不想,她辗转反侧多时,亦未再睡实,到最后竟蜷缩着在梦中哭出声来。 她说,“六郎,他把樱桃树砍了,我的樱桃树全死了……” 月向西落,夜色昏沉。 李慕将人抱在怀里,哑声低语,“我再种,会开花结果的。” *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自宝华寺回来,他便在府中重新栽了樱桃树,最多两年,便可以重新结出樱桃。 此后,便会每月都有果子。 年年月月。 他不告诉她,是觉得这栽樱桃树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一桩缅怀。 然有了蓬莱殿这一夜,知晓她理智之下控制的情感,李慕亦有了新的奢望。 或许为了孩子,来日,她会愿意留下来。 时光漫长,他不在乎她对他保留的是年幼时的亲情,还是经年后心动的爱情。 但凡能相守,能见到她,他都觉是命运施舍的仁慈。 “这树三两年才能结果,说不定那会阿昙早就择一清净地走了。”裴朝清坐在院中石桌旁,看李慕捯饬一颗幼苗。 李慕培土的手顿了顿,也没说话。 “十中七八,她会带着孩子一起走。”裴朝清拂盖饮茶,挑了挑眉,“当年便是涵儿,她都舍不得丢下。” “自然带走,哪有母子分离的。”李慕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也不一定,她何故要这个孩子,你比我清楚。或许就留给你养了。” “那也很好。”李慕对着樱桃树笑了笑,“她已经被困半生,半生为他人活着。” “余生能得个自由,不算命运的恩赐,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弥补。” 裴朝清将一口茶水咽下,往石桌搁下茶盏。 用力了些,瓷盏碰石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慕起身洗净了手,撩袍坐在他对面。 在自己府邸,李慕穿得极为随意,甚至仪容亦不太好,下颚生出一点胡须,不曾剔去。亦不曾戴冠,只簪了一只墨玉莲花簪。 颇有几分萧条又倾颓的模样。 丝毫不像无数士族大家贵女中流传的,似高山寒玉,如皎皎月华的清冷公子。 自然,对面那个更不像昔年誉满长安、文全双全的“春闺梦郎”。 裴朝清带着一副人|皮面具,是一个极普通的青年男子。 李慕瞧了眼现出裂痕的茶盏,又看染了愠色的脸,蹙眉道,“恼什么?” “活该!”裴朝清瞪他一眼。 他舍不得嫡亲的外甥生来便缺爹少娘。但他齐全了,他嫡亲的胞妹就未必自在。 明明是神仙一样的一双人,如今竟是这般别扭。 “你能不能往前走一走?”裴朝清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李慕深望了他一眼,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遂摇了摇头。 有了七年前他单方面的和离,明明是为她好却几乎毁她一生。李慕再不敢违拗她的意愿。 他不会留她。 除非,她自己愿意留下。 “你为何不往前走一走?”李慕将话头重新扔回去。 一瞬间,裴朝清闭了嘴。 半晌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院门口,金帽蓝羽的姑娘扣着腰间弯刀,顿下脚步笑了笑。 这个理由她很满意。 也就是说,待“匈奴”灭了,他的家族昭雪,他便愿意成家,娶她为妻了。 再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不往前踏出那一步。 她仰头望初雪后的太阳,觉得甚是美丽。 按他所言,便也无需太久。 如今,他们基本已经确定了汤思瀚的路线。从敦煌到阳关一路,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他现身,便可当即捕获。 快则年前,慢则明岁春日,一切便都结束了。 一切,又重新开始。 自中秋她上书天子请求退婚,将父亲气病,累他缠绵病榻后,今日在那人的一句话中,方又重新得了几分欢愉。 她所做的一切,终是有价值的。 记得尚在六月里,她同裴朝露领一众女眷回长安,他便易容随在她阴氏的兵甲中。 一路上,几处伏兵偷袭车队,皆由他领兵打退,更是两次救她于刀下。 如此被她连番提拔,作了她贴身的侍卫。 后来,虎牢关守将贺兰飞被撤职问罪,她亦借李慕之名,将他推了上去。 他乃罪臣之子,却依旧守边驱鞑虏,立关保国土。 此间种种,亦是他日辅佐真相浮出水面的有力凭证。 而将他提为贴身侍卫的那日,他仿若还有些不高兴。 她凑近,同他悄言,“我贴的的侍女去保护你胞妹了,那么您为兄长,可是该谢我大恩!” “唔!且不用你谢了,你且顶我侍女的缺便罢。” 一墙之隔,裴朝清亦想起了往昔种种。 而做她贴身护卫时那日,他有些生气。 原是他发现车队一路东来,几次伏击原都是她自己设计的。 她不是胡闹地要他英雄救美,而是给他搭着梯|子上位。 他生气,是对自己。 没有早点发现她的好与执着。 索性,亦不是太晚。 只是家族仇怨当前,他自渴望她等一等,却也不敢言说。 怕有万一,耽误她。 难得浮生半日,在多番商讨规划后,李慕同裴朝清八百年一会地坐下来品茶闲聊。 然如此境地里,两人皆轻叹无话。 潼关那一场战,毁了太多的人。 相比他们只是情路艰难,那些死去的冤魂方是真正的可悲。 他们何人不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孩同的父亲? “年关了!”裴朝清道,“七万人家无团圆。” “可是能团圆者,还是要团圆的。”阴庄华踏入院来,冲着李慕道,“劳齐王殿下稍作安排,便是近几日,我便让裴二公子同他胞妹团聚了。” “你有何良策?”李慕问。 “我亦去看我胞妹,且向陛下请道旨意,允胞妹回家看看父亲。”话至此处,她勾着新月的面庞上,眼神不由黯了黯。 父亲,实在过于执念了。 既想要掌着西北道诸门,又想家中子女能一飞成凤凰。 结果,诸梦落空,他竟然一病不起,眼下当是没有多少日子了。 若说此间顾略,相比父亲已经被判定的身子,阴庄华的心思更多是在胞妹身上。 她已经从李慕和裴朝清处知晓了李禹的罪行,为今之计自是将手足脱出泥潭要紧。 “我去宫中,随带个贴身的护卫,总不过分吧。”她挑眉,眸光落在裴朝清身上。 对面的男子,有一瞬同她四目相似。却也当真一瞬,便挪开了。 他辨的出来,那明亮又自信的目光,原也隐着一层忧虑。 她那个胞妹,同她实在天壤之别,未必会受她好意。 莫名地,裴朝清回转了眸光,同她视线缠上,是要消弭她的忧虑。 “阴姑娘,坐下谈。”李慕倒了盏茶水推过去,打断二人难得的凝视,又冲着一侧的裴朝清道,“既是做了人家侍卫,你且站站,让你上峰坐下。” 这话落下,两人皆看着他。 “磨蹭什么,还起来!”李慕剜了裴朝清一眼,转首让阴庄华坐下。 二人多智,转瞬按言所做。 “是有人在监视我们?”阴庄华悄声道。 李慕点了点头,“确切的说,是监视本王。” “在何处?”阴庄华袖中箭露出箭头。 “无妨!”李慕示意她收箭,“是父皇的人,隔得远话是听不去的,只不过您二位方才那眼神……” 李慕笑道,“一会出府门,且再做明显些!” “陛下如何要监视你?”裴朝清问道,然未待李慕回答,他亦明白了。 左右是不曾完全放心,李慕会放弃对裴氏的翻案。 这一代裴氏当家主母,原是当今天子同胞长姐。果然,皇权利益当前,手足情意摆两边。
第72章 暗涌 太子妃代帝放彩灯。 宣政殿内, 李济安坐在御座上,正翻阅暗子送来的画册。 这是最近两日齐王府的内容。 画册上标明人物举动,但并无话语备注, 实乃隔的太远,无法辨别。 血卫司亦是如实回答,陈情恕罪。 “离得远些是对的。”李济安又翻过一页,“要不是齐王将人都挪去了蓬莱殿, 便是这样的距离,你们亦未必能占得。” 话这样吐出, 李济安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皇姐和已灭的凌河裴氏。于人父言该感谢他们的, 当年如此费心栽培自己的孩子。 “这是阴氏长女?”李济安瞧着最新一面内院喝茶的画卷, 指了指道,“还有这人是谁?” “回陛下,是阴氏女的侍卫, 就是前不久新任的虎牢关守将。” “怎么跑六郎那处去了?”李济安细辨别画卷图像,眉间浮起一丝恼意。 遂又翻一页,乃该册最后一面。 画上共四处,皆是阴氏女和侍卫的图像。 第一处,从齐王府出,二人并肩而行。 第二处, 二人平视而笑。 第三处—— 李济安定神细看,阴氏女不甚跌倒,侍卫搀扶。 暗子作画,从来抓细节重点。 裴氏女反手扣在侍卫腕间。 “这二人是何情况?”李济安翻回前头重阅。 三人间,站着的侍卫眸光一直落在阴氏女身上。 “回陛下,此二人关系匪浅。”血卫司回道,“其扶阴氏女上车后, 至此一路,未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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