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庞贴在她小腹上,听他手足的心跳。 裴朝露眼眶中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来,片刻轻轻推开他,颤声道,“你,如何知晓这不是你……这不是太子的孩子?” 话音落下,她便也猜到了。 果然,涵儿道,“叔父说的。” 顿了顿,又道,“您派人数次接我不着,他便入东宫寻我。” “他、和你说了什么?”裴朝露有些紧张。 “好多!”涵儿笑了笑,“说的太多,涵儿都记不全了。但是有句话涵儿记得。” 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上扬的嘴角噙着笑,“叔父说,他自然爱您如今腹中的孩子。” “但是只要是您的孩子,他都爱。” 裴朝露眸光亮了亮。 涵儿的话语接连而来,“所以阿娘,只要是您的孩子,亦都是涵儿的手足,涵儿都喜欢。” 风欺雪压的冬日里,屋中储着地龙,自然干燥暖和。 然这一刻,裴朝露觉得她干涸又荒凉的心,终于又得到些许甘霖和温暖,有了对来日和新生的企盼。 她之一生,从嫁给李禹的第二年开始,对这个人世便不再有太多的奢望。 先时,是被困年少情爱,想向李慕问个明白。 后来,母族被灭,她亦无心个人私情,只想给家族翻案。 至今日涵儿来时,她都是这样的心态。 她并未想过太多之后的事,总觉待此间数结束,她的生命也该耗尽了。便是还有残余,也不过随风来去。 她到底还是太累了,已经无力去想象和计划来日岁月。 即便是有了腹中的孩子,她总觉歉疚。因为她也清楚自己的身子,这样孕育下去,能否撑到孩子足月。 便是孩子安恙,她又能否熬过临盆那一遭。 而她实在不敢多想孩子出生后的情境,诚如李禹所言,便这样放入他名下吗?他日真相浮于水面,两个孩子要如何自处? 这数个月里,她偶尔想到此节,便觉彷徨又恐惧。 然而这厢,手足这遭,竟已被化解。 涵儿知晓了一切,亦接受了这还未出世的手足。 裴朝露搂着他,聚拢神思,只温声道,“你是何时能言语的?如何不早点告诉阿娘!” “天水关,叔父为我以身当箭,箭头没入他血肉,他捂上我眼睛的一刻,我便叫出了声。只是大抵人马嘶吼,他亦不曾听见。” “我不会说话,太子才能少在我身上投心思,我就能跟着阿娘。” 裴朝露轻笑了一声,只频频颔首。 当年,涵儿因见李禹施暴而失了语言。 经年后,又因李慕的舍身相救重新有了说话的能力。 “阿娘,那日叔父虽受了极重的伤,然闭眼前却仿若很开心。我见到他一直笑着。” “他还说,我真像阿娘。” 裴朝露松开孩子,咬了咬唇口,撑着身子重新坐回榻上,“你便是同他要好,也别总提他!” 她话这般说着,却觉面上浮起一层烟霞,只往一侧避过。 扭头一侧乃临窗处,她明眸流转间,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执伞立在风雪里。 适逢胎动,她眉宇微蹙,面上不由浮起几分恼意,垂眸望着一点起伏的轮廓。 心道,你故意的吧。 胎动持续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屋外。 * 眼下亦是胎动持续时,已经昏睡了一昼夜的人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外侧那只手尚且还在摸索中。 守在榻畔的人听得细微的声响,豁然睁开了双眼。抬手侧过她额温,须臾终于松下一口气。 李慕低眉望向她一点点挪动的手,似在找寻着什么。 他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慢慢触上她指尖。五指一根一根,一点点覆上她的手。 却也没有整个掌心拢住他,才两根手指缠上,她便将整只手都握住了,拉着搭上隆起的腹部。 “这才四个月,太能闹了。”裴朝露睁开眼,无奈道。 前日夜中,她不过出来片刻,同李慕言语了两句。许是漏夜风雪重,她又连着好几日精神萎靡。如此夜风一扑,后半夜竟发起高烧。 她有孕在身,亦不好随意用药,林昭切脉后,确定不过寻常受寒所致,便只让用凉怕子敷额降温,又嘱咐多喂水。 一昼夜,高烧反复了两次,本来今日午后已经发了了一身汗,当是无事了。然人却迟迟不见醒来。她一直沉睡着,脉象平稳,呼吸匀称,甚至面上有温柔又欣喜的笑,眼角还沾着泪花。 无他,是因为反复做着那个几近真实的梦。 梦中,涵儿不再生她的气,说她腹中孩子是他的手足。 眼下,在连着几次的半睡半醒后,裴朝露彻底清醒了。 她是在做梦,然梦亦是真的。 面前人,将涵儿带来她身边,亦为她将心中的忧患和彷徨断去。 一日间,李慕的手已是第二次覆在她胎腹上。然他的心却比昨夜风雪中头一回触碰时,跳动的还要快。 因为他闻得她话语,亦瞧见她面上神色,自然而娇嗔。有个瞬间里,李慕觉得回到了新婚的那一年。 她还是如朝阳明媚的姑娘,哭笑皆是纵情而肆意。 “许是他饿了。”李慕收回手,将人扶起靠坐在榻上,转身端来一直温着的药膳喂她。 裴朝露进了大半,漱口净手后,低眉望已经安定静默的孩子。 她看孩子,李慕便看她。 “我有些怕。”半晌,她终于开了口,目光尚且留在小腹上。 李慕闻言,看她的眸光变了变,似是更加深邃。他搁在榻上的双手不自觉握了握,掌心渗出些许汗来。 自敦煌重逢至今,已经整整两年。 她在他面前流露过各种情绪,恨,怨,厌,嘲讽,冷漠,不舍,挣扎……唯独没“怕”。 她所做的每件事,给他结亲、重返东宫、留下孩子,都坚定而执着,他除了在一旁适时的搭把手,旁得再也做不了什么。 虽然,两人并肩走在一条道上。但李慕能感觉道,在无形中,她始终设着一道屏障,不许他逾越,亦不让自己踏过。 两年,风云变幻,明刀暗箭,她从未主动和他说过“怕”。半点软弱都不曾、亦不肯示给他。 然而,今宵她说了。 她说,我有些怕。 她向他说着心中惧意,是不是终于又觉得他还是可以依靠? “是何事,你告诉我。”李慕提着颗心,哑声道,“我都在的。” “我怕不能养好他。”裴朝露红着眼,“就一刻夜风拂面,我便起了高热。” 她想过自己的身子弱,却也不曾想过这般弱。 “也怕生不下他。生涵儿时羊水都流尽了,疼了好久……” “害怕……生下了他,却还没有抓到汤思瀚。我不想将他带入东宫!” 李慕望了她片刻,只将锦被往上掖了掖,拣过一旁狐裘给她披上。 到了声“等我”,便匆匆出了门。 未几,他捧着一包东西回来,一一铺在裴朝露身前案几上。许是走得急些,气息有些不匀。 “这九枚是保胎丸,养你气血。” “最后一枚是顺胎丸,供以生产。” “都是最好的药,德妃说了,尤胜宫中!” 说着,他又将一张边防图打开,把暗子的传信给她看。 “今早接的,原该销毁了,只等着你起来,让你看一眼。” 【东道以除,人往西处去。祖籍已辨,未曾又归人。】 “是故,汤思瀚在往西走,必是要去投奔龟兹。而西边都是我的僧武卒,他又不曾回祖籍。如此,他只有一条路,便是走阳关,入库车道,到达龟兹王庭。”李慕持笔圈出路线。 “竟这般明确了!”裴朝露看着暗子传信,心中不免期待。 “如今雪大封路,待放晴,二哥同阴庄华亦会前往。”李慕看了看她,“二哥说,临行前会来看你。” 裴朝露闻言,面上有难掩的欢色。 她抚着小腹,想起涵儿不仅不离心,且期待着手足的降生;汤思瀚又被明确了路线;还有二哥,马上要来看她……而自己都这般良药,可安全分娩。 如此想着,面色笑意蔓延开来。 她眸光掠过正低眉收拾案几物什的人身上,才要给他个笑靥,便见这人蓦然顿住了手,扭头急咳了一阵。 裴朝露问,“可是亦受了风寒?” 李慕咳得有些厉害,点头应他。 半晌,裴朝露见他缓过了劲,又问,“这些药都是哪里来的,竟比大内还有用?” 李慕道正欲编一个人给她,却闻她声音再度想起,“可是梦泽泉府的?” 她用了两颗固本丹,失去的根基好了一半,便知能超过大内的药值此一处。 李慕颔首。 “所以这些时日,你去敦煌了?”裴朝露抬眸看他并不比她好看多少的面色,也未等他回话,只冷了眉眼,“你出去吧,这两日不要看到你。” “阿昙,我……” “养好病再来!”裴朝露也不看他,只低声嗔道,“免得将病气过给我和孩子!”
第71章 树苗 我再种,会开花结果的。 李慕来一趟蓬莱殿, 其实并不容易。即便这处守卫皆是他的人,然尚且在皇城中,于世人眼里, 他们守的是当朝太妃子,是他的皇嫂。 不是他心爱的姑娘,更不是他的王妃。 此番前来,他亦是借着太子出征, 皇长孙独留东宫,太子妃甚是挂念, 故送皇长孙前来由, 请示了陛下才来的。 待下回来, 要么再寻合适的缘由,要么暗里潜入。要同此番这般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进来, 总不是容易的事。 裴朝露自然知晓这重。 故而话出口,须臾只自嘲地笑了笑。 李慕受不住她这样的笑。 深夜灯烛下,曾经爱人与夫妻,走成这般情境。 李慕心绪涤荡,气息翻涌,忍不住又咳起来。 “好好养病。”靠在榻上的人轻声叹了声, 低垂地眼睑抬起,到底给了他一抹温柔又美丽的笑。 来日方长。 李慕心道,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 裴朝露久坐疲乏,漏夜之中也不好再外出散步。遂而未过多久,便重新躺了下去。李慕坐在塌边守着她。 初时没有睡意,有那么一刻,两人间突然沉默下来, 竟一时拣不到话头。 “那两棵月月结果的樱桃树还有种子吗?”裴朝露有了些睡意,却又莫名开了口。 李慕给她掖被角的手猛地顿住,见她虚阖的眼睛缓缓睁开,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又问了遍。 “有……”李慕忍着直冲上来的涩意,连连点头应她。 “樱桃树是怎么种的?”她仿若突然起了兴致,缩在被衾中笑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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