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大娘推拒不得,也只得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她回房先去歇息。 年岁上来之后觉多了一些,很快便陷入了梦乡,但却没能睡多久,夜里苏醒,起身要解手,待解完手,路过门槛,却蓦然撞见陆象行坐在吊脚楼台阶上,映着柔和月色的身影。 木桶里的碗碟已经洗得一干二净,堆在他脚边,也不知,他在那处究竟坐了多久,神色恍惚,连身后头有人都未能察出。 “年轻人有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陆象行回头,见是赛大娘,苦涩一笑。 “大娘,我的苦楚,你恐怕无法了解。” 赛大娘朗声大笑:“什么我不了解?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已经先后嫁过三个男人了。” 陆象行未曾料到,赛大娘提起往事,丝毫没有避讳,反而光明磊落,笑道:“让老人家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也,有过两个妻了。” 赛大娘竖起了两根手指:“所以,年轻人是在为你的第二个妻子烦恼?” “不,”陆象行浓密而长的眼睫垂落,瞥眸向旁处,夜风里,他的声音有些自嘲,“已经不是了。她,不要我了。” 赛大娘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年轻人,你也不要气馁。当年我的第二任丈夫,因为我不能生育,也不要我,他不知道,我那时候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后来,我带着孩子,又嫁给了第三任丈夫,也就是现在的老伴儿,他身体不好,女儿女婿把他接到城里去了,我舍不得乡下的这个住处,才一直守在这儿。” “当年,我赌一口气,因为那个男人嫌弃我不能生养而抛弃我,我也不想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种,心里只恨着,这样的男人,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要他罢了!” 赛大娘是个性情中人,谈起往事,襟怀磊落,并无丝毫遮掩。 陆象行陪同笑笑。 蓦然,他牵起的有过片刻放松的唇角,微微一凝。 从那一番话中,竟抽丝剥茧,理出了一处不对。 他倏而望向赛大娘,口吻含了几分急切:“您当时怀了孕,您的第二任丈夫,怎会不知道?” 怀孕之后,肚子会隆起,如何遮掩? 赛大娘怎料到这个年轻的男子,竟会问如此唐突的问题,她怔然地回:“不过两个月的身孕,只要我不说,外面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肚子,他怎会看得出来呢?” 陆象行又是一怔,心里将这句话飞快地默念了数倍,骤然,他的目光往前无边夜色中一探。 黑夜中,那双明炽的眸子,宛如鹰隼的眼睛锐利,有刺穿迷雾的夺魄光彩。 一瞬间,赛大娘从这个心如死灰的年轻男人身上,看到了宛如活过来的生机,这让她捉摸不透,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点石成金了。 陆象行再一次确认:“您肯定,两个月的时候,肚子不会大起来?”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好没道理! 然而赛大娘仍然悉心肯定:“是的。孕妇两个月的肚子绝无可能隆起。” 陆象行的嗓音难掩激动地喃喃自语:“这样说……这样说……” 在凤凰山,蛮蛮那隆起的肚子,绝不可能只是两个月的身孕。 他对这方面缺乏常识,可谓一窍不通! 他果然是榆木疙瘩脑筋,竟从来都不敢妄想——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我的! 自入尾云以来,再没有哪一刻,能如此刻般,让陆象行的这颗心受到莫大的鼓舞。 蛮蛮肚里的孩子是他的。 原来从始至终是他误会了,弄拧了,还以为蛮蛮回到尾云,便立马和她的青梅竹马复合,甚至,因为蛮蛮曾经埋怨过他中看不中用,而暗暗失落、妒忌过那个男人,可以轻而易举,便让她得偿心愿。 如此想来,她当初竟是怀着他的孩儿,一路从长安奔袭,逃回尾云国。 长江之畔,他追上她跑路的驴车,她只是口口声声要与他恩断义绝,却绝口不提这个已经坐落在腹中的孩儿,果然,他只是害怕他来抢这个孩子。 船上,她几番孕吐,他看在眼底,问她身体可有恙,她遮遮掩掩只说晕船,而他竟然傻乎乎地信了! 真是蠢出生天的脑袋! 陆象行激动欢喜异常,麦色的脸颊皮肤泛起桃花般的红色,他一刻也坐不住,立刻便腾身而起。 “大娘,你救了我的命!” 蛮蛮想瞒天过海,全然不顾虑孩子生父,让他在糊里糊涂的伤心中,放任她们母子嫁给旁人? 陆象行咬牙切齿,眸光沿着山脊那畔看不见的月亮城扫视而去,一寸寸发沉。 狡猾的小公主,她最好给他解释一下,当初姓全的老儿哄骗他说,夫人并未怀孕,究竟是出自何人授意。 他只一次便教她怀了孕,她明明知道,还厚颜地骂他不行。 她回到尾云国以后,病急乱投医地嫁人,让自己的孩子将来管别的男人叫“阿爹”。 小公主胆子大起来时,天都能捅个窟窿,欺君之罪都不怕,更不怕得罪了他了。 她将他一颗心搅和得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人家算准了,他舍不得她,不但会在长安那边一如既往地费心替她瞒住,还能贴心地送上祝福? 赛大娘一阵纳罕,年轻的男人已经向她告了辞。 赛大娘还想挽留他,但人已经箭步冲出了篱门,赛大娘招手道:“带几块馍再上路吧!” 陆象行已经来到篱笆外,牵上马匹,跃上马背,远远回了一声:“多谢好意,不必了。”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发出一道长啸,载着男人又沿着来时路疾行回去。 行至密林,仍有几分不放心,这件事必须确认,陆象行召来自己的海东青,抚着海东青雪白的翅羽,往万鹰之神的爪间竹筒里投入一封信。 长安与这只海东青接应的人唯有第五安世,这封信须经由第五安世之手,再交到全回春手里。 这信上全是质问。 那老儿,当初何故阳奉阴违,一面吃他的薪禄,一面背着他,隐瞒了如此重要之事。 现在陆象行要翻案,全回春最后一次来为蛮蛮看诊时,她的脉案究竟如何,姓全的老匹夫最好莫再胡吣。 蛮蛮。 疾驰的颠簸之中,陆象行胸口火热炙胀,然而只要呼着这个名字,便似一阵山风吹拂过清澈的甘泉,往心田深处悄无声息地浸润。 长夜里,一枚流星划过星盘横亘、银河静默的苍穹,坠入无边墨黑的深林。
第48章 尾云国大婚的服饰相较于中原有所不同, 成婚当天的女孩子,除了服一身吉庆的红色,更会在脖颈、香肩、腰窝、踝骨处,都束有细细的银链, 银链上穿缀如意、蝴蝶、花朵、祥云纹样的银花, 伴有铃铛,一步一声响, 细细碎碎, 绵绵密密。 蛮蛮的吉服更是华丽,出了身上沉甸甸、光闪闪的银饰之外, 头上戴着镶有南疆翡翠、银质宝树的珠帽,额前垂一粒水滴状的琥珀, 卵圆的琥珀,发出淡淡的光晕,映衬两道细腻远山, 尤为华美。 只是略微可惜些, 精挑细选的这日, 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雨。 濛濛细雨, 贯串作丝,随一缕缕柔和的微风,化作细碎的沫子扬在空中。 “公主,您在想什么?” 侍女们殷勤为公主上妆,只是铜镜里映出的美人面,似乎不像旁的新嫁娘欢喜, 更无一丝羞怯。小苹伺候公主数年,对公主最为熟悉, 见到公主目光茫然,不知落在何处,她忍不住细声询问。 蛮蛮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坐在喜堂后,仅仅隔了一扇落地的插屏而已,那边人声鼎沸,恭祝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其中又夹杂着尤墨害羞的回应声。 纷纷扰扰。这是她的婚宴。 而她在成婚当日,还心不在焉。 实在是不该。 蛮蛮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醒醒神后,她起了身,未曾想一身重逾二十斤的服饰,险些将大着肚子的蛮蛮绊倒在地。她“唉哟”一声,脚踝崴向旁侧,幸有小苹及时搀扶,方不至于跌倒。 蛮蛮干脆将一支银色珠花从头上卸掉了,扔于一旁,在侍女们诧异地上前来抢时,公主红唇轻嘟:“什么破玩意,打这么多!尤墨想压死我算了!” 侍女们一惊一乍,被公主这话逗得,纷纷红了脸笑开。 稍后便是吉时,鼓瑟吹笙一起,满堂宾客皆回头。 从那扇座屏后面,新娘在一名冰人,以及左右两名喜娘的搀引之下,雍容细步地出现在众人眼中。 尾云的新娘成婚当日,并不需要遮挡容颜,因此蛮蛮宛如银盘,又上红妆的脸蛋一经出现,眼波微显潋滟水色,顷刻间便换得满堂吸气声。 青庐内,做大媒的秋尼身为国主,自然高坐,国师大人略处下风,虽一身病态,但苍白的容颜,也不失道骨仙风。 笙箫声中那股向尤墨道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尤墨就在一众亲朋旧友的恭维和慕艳之中,害羞地涨红了脸,试图去牵蛮蛮小手,但又不敢。 蛮蛮挺着肚子不便,但也徐徐来到他身边。 看上去,正如珠联璧合,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 秋尼也忍不住同国师窃窃私语:“孤的一桩心事,今日总算落下了,蛮蛮嫁给尤墨,孤放心。” 可国师不放心,脸上八风不动,静默如斯。 儿子尤墨自小垂涎公主,为了公主,他干了无数倒霉的蠢事,能有今天,是这傻小子的福分。 然而也一直到今天,国师的卦盘上都显示,尤墨与公主并无缘分。 这婚礼,只怕存了变数。 国师仓促回了国主一声:“国主所言极是,尤墨对公主之心昭昭可鉴。” 只是一句魂不守舍的敷衍,自始至终国师都未能展颜。 秋尼看人脸色很准,不由地腹诽:老家伙难不成是嫌弃我家蛮蛮二嫁给他儿子,他嫌亏了不成?蛮蛮是孤唯一的嫡亲的妹妹,是尾云国尊贵的公主,嫁给他儿子,是下嫁,孤要不是看在尤墨痴心一片的份上,还看不上你呢。 主持婚礼的司仪,向蛮蛮与尤墨的侧面站立,以杨枝从白玉净瓶里点上清澈的露水,抛洒在新人的身上,寓意吉祥平安,添福添寿。 他拉长的嗓音,宛若洪钟,撞击一下,其声音于大堂内,经久不息—— “请新人,敬祝天地!” 尾云国不信奉神灵,但他们信奉天地山川日月,以及这同属熔炉间的一切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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