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祝贺声中,蛮蛮与尤墨各执红绸两端,缓缓转过身来。 相比于蛮蛮的镇定,尤墨的胸脯一直起伏急切,很难恢复平稳从容,一听说要拜天地,耳朵险些聋了片刻,竟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至红绸的这一端,蛮蛮将绳端轻扯,他才有所感觉,慌张地随之转身,面向青庐之外,细雨为幕的天地。 雨线如麻,挥挥洒洒。 瓦檐上、廊柱上、青砖路面上,连同路面布置的充满喜庆的时鲜花草,一切都在雨声之中,化作了精妙无比的琴弦,被雨丝即兴弹拨出一曲曲似无休止的天地鸿音。 蛮蛮如今身子重,腰围粗了一圈,很难将腰肢折下去,她的动作很慢,但始终未见犹豫迟疑。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那么,她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至于别的人,应该忘了。她想。她会忘记的。 极不和谐的嘶吼,和短兵相接发出的磨戛声,冲破了一曲即兴而作的鸿音。 霎时间,方才还济济一堂和乐融融的青庐里,不少人笑意悬停在了嘴角,继而,发出了骚乱! 有人拉长了脖子张望,有人吓得张皇失措,便要往桌案底下钻。 秋尼属于第三种,几乎在听到破门的一瞬间,他便在侍卫的掩护下,飞快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脑中乱哄哄——莫非是苍梧人打进来了? 他又惊又惧,只恨父母只给他生了两条腿,唯恐被追上,早在看清来人之前,便已自喜堂上逃之夭夭。 他是国主,要理所当然地保全自己,这无可指摘。 尤墨也听到了一声破门而入的轰然声响,第一反应,他便是扔了红绸,张开双臂,站到了蛮蛮身前。 蛮蛮呆了一呆,视线越过尤墨横在身前的手臂,看向门内被撞飞的四名守备军。 起初,她也以为是苍梧犯境,一直调遣细作和刺客在尾云国鬼鬼祟祟潜行作乱的苍梧国,决意与尾云撕破脸皮,从明面上反目了。 然而在看清来人,一袭玄衣,臂肘掣剑,破门而入,蛮蛮一口气提上了嗓子眼。 陆象行他,甚至根本不曾乔装一下,径自穿着上国裳服,一身利落及膝短打,腰缠夔牛纹蹀躞,腕间扣着银色护腕,束发高耸,白玉为冠,一绺战损的碎发伴随密雨,湿润地贴在颌角,墨黑的瞳仁,紧紧锁着青庐内一人。 喜堂内乱作一糟,很快有人认了出来,高喊了一声:“陆象行!是陆象行!” 没有谁,没有听说过大宣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的威名,三年前,陆象行于尾云一战扬威,还击得尾云国上下人心惶惶,一直到今天。 但今日,陆象行竟然是单枪匹马,一人杀进了喜堂,他这是要…… 有好事之人,目光在新娘身上流连。 谁都知晓,青庐内即将嫁与国师公子的新娘,就是昔日的蛮蛮公主,也是陆象行曾经的妻。 但表象上看,陆象行是仅仅一人,谁又知道,这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有没有带着他的人马于附近埋伏?这时候,倒不好轻举妄动,以免中计。 国师出面,主持大局,令所有人暂时退居座屏后的隔间里,把喜堂内的一切清扫而空,国师威望深重,又是国师府的主人,今日前来赴宴之人都听从他调度,乖乖后撤。 宾客陆续撤离,国师举步来到尤墨身旁:“尤墨,你也与我一道离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 尤墨呆滞,他难以相信地扭头:“爹!” 什么叫做,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事了?他是今日婚宴上的新郎,是蛮蛮即将嫁与的夫婿,陆象行胆敢前来抢亲,他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和姓陆的一决雌雄。 国师五指化爪,摁在尤墨右肩,催促命令:“听话!跟我走!你和公主的缘分已经尽了!” 尤墨不服,他喜欢了蛮蛮十几年,凭什么陆象行在婚宴上一出现,他和蛮蛮就宣告了有缘无分,他不服! 尤墨望向蛮蛮,她的素手垂落在身侧,樱唇细细颤抖,秀气的青黛色的眉梢拧着,分明是敢怒却难言。 只是在蛮蛮的瞳孔之中,他没有能看到自己,她的明眸里,无论悲欢喜怒,似乎永远,都只为了一个人而牵绊。那个人不是他。 “蛮蛮……”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可不知当说什么。 想劝她同自己一道走,可没有说出来,陆象行已经杀到了近前。 左右前后四路的尾云人,被他犹如砍瓜切菜般杀得人仰马翻,陆象行是势不可挡的。 然而也就在这时,蛮蛮从繁重的红袖下探出了一只皓腕细柔的小手,阻拦了陆象行:“陆象行!” 右臂是阻拦的手势,左臂,却已经在宽大的袖口底下,扣住了一枚碧玉色的短笛。 短笛横握,蛮蛮咬牙,眼眶洇出了绯红。 陆象行停在青庐的门外,忽罢斗。 他虽未迈过门槛,只是停在门外,目光落在蛮蛮今日淡妆浓抹、肤若凝脂的脸蛋上,一分都不错,身遭的尾云士兵,也畏葸不前,手持刀剑不动声色地将其团团围住,暗中窥伺时机。 “蛮蛮,”陆象行伸出手,那只手上,多了几道刀剑划过的血口,腥红的血液,沿着伤口渗出,一滴一滴,笔直地往下溅落,然而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嘴角往上轻轻地一牵,柔声道,“跟我走,好不好?” 蛮蛮的眼眶更红。 她飞快地摇头。 陆象行,这句话,你要是半年前对我说,该有多好? 可是任凭她如何拒绝,陆象行也不退缩,他缓缓吸入一口浊气,眉眼间的温柔像是要蔓延出来:“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是我的。” 蛮蛮怔忡,她从来都没有说过,孩子不是他的,是别人的。陆象行扮作侍卫庚,留在她的身旁这么久,难道他一直都在误会? 他那日之所以轻易地离去,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她肚里怀着的是别人的孩子?他怀疑是谁的?尤墨么? 怎会如此荒唐。 “蛮蛮,过来。” 他朝她伸出的手,永远坚定,有温度。 曾经,他雾里看花,看不清自己的心,也未能珍惜,现在,他想对蛮蛮好,再好一点,但以他能做到的极致,都还远远不足够,不足够对得起蛮蛮在他心里的分量。 陆象行爱秋意晚,他要她,今日,请她脱下喜袍,与他同去。 他知,她不喜欢长安。 正巧,他也不喜欢长安。 他可以离开长安另置别业。 她若想留在尾云,也可,他会用行动平息争端,让尾云人接纳他的存在。 他是那样眼怀期待。 “你不是说,想给孩子一个阿爹吗?那个阿爹是我。我也会很喜爱你生的孩子,我会做一个称职的爹爹。” 他是那样委屈万分。 “蛮蛮,你不可以这样,问都不问我一句,就自作主张带着我的孩子嫁给别人。” 他试图向她走近,再进一步,便要迈过这道门槛,步入青庐。 蛮蛮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笛:“陆象行!” 在看到她手中短笛的一瞬,陆象行怔了怔,他的目光开始作痛、挣扎。 不,不要。 蛮蛮,你莫这样对我…… 蛮蛮眼眶绯红,唇肉轻轻地战栗哆嗦:“你别逼我,你再近一步,我就要吹响这根竹笛了,你知道的,你中了我的蛊,你会头痛到如同万箭穿心,你最好不要尝试。” 她已经决意,做尤墨的妻子了,这是她自己应许的。 她非要这么做。 陆象行不能接受,他笃定地道:“蛮蛮,你不会的。” 可就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有什么把握。 蛮蛮的短笛已经横于朱唇边,目光横过他脚边的哀嚎的尾云士兵:“他们都是尾云人,是我的子民,只有你。陆象行,你不是我的谁。” 她说活的声音,卷出的气流,吹拂在那根竹笛上发出的细碎的塞擦声,都足以令陆象行耳内如钻了一只虫豸,蚀骨般作痛。 蛮蛮闭上眼,吹响了她手里的竹笛。 刹那间,一股激烈的疼痛,便如利斧劈开大脑深处的一根血管般,激烈的疼痛让陆象行的脑子短暂地眩晕了一瞬,接着,那股疼痛,便如战鼓般激烈地敲响。 耳蜗里霍然发出尖锐的蝉鸣,那种耳鸣声盖过了蛮蛮手里的短笛吹奏发出的笛音,化作千万根钢针,一针针扎入他的骨髓。 不。 蛮蛮,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别。 蛮蛮的吹奏绝不悦耳,但也只对中了“咒”蛊的陆象行生效。 旁人见他,适才还威风赫赫的振国大将军,蓦然弃了剑,双手抓住了头,因为疼痛,他攥住的拳暴起了一条条狰狞的青筋,牙齿难以控制地发出咯咯打颤的声音,英俊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不堪。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对“咒”的蛊性,分毫都没有夸大其词。 他如今也终于领略了什么叫,百蚁噬心之痛。 只是蛮蛮,你以为这样,便足以让我退缩吗? 陆象行因为疼痛不得已曲折的膝盖,在他艰难地扶住门框之后,僵硬、迟滞地,在那一片飞扬的笛声中,迈过了门槛。 但也就在这时,尾云的士兵,早已看出了陆象行的空门大露,此时不一拥而上,更待何时? 一个聪明果敢的士兵站出来了。 他举起了手里的长刀,重重地,朝着陆象行的后背砍了过去。 “噗——” 是刀锋划破衣料,割开皮肉的声音。 蛮蛮的吹奏声蓦然停了,短笛横在唇边,她睁大了眼睛。 背后的一刀,横贯脊骨,血液从伤口豁出,飞溅在地。 汩汩的血液,聚成了一团细细的水涡,触目惊心。 尽管她已经停止了吹奏,但“咒”已经在陆象行的体内苏醒,即便此刻笛声停止,它亦不会停止对筋脉的啃噬,那种疼痛,激剧得甚至能盖过背部伤口带来的痛意。 “杀陆贼!这是唯一的机会!” 有人扬长嗓音高声喊着。 陆象行艰难地从地面屈一只膝,试图站起身。 就连尤墨,也几乎不忍再看。 他的眼睑抽搐了起来,眼尾捕捉到,又一名尾云士兵举起了他手里的刀,不由分说,不计后果,朝着陆象行的后背砍去。 又是一刀。 刀锋入肉,划出比方才还要长的血口。 鲜血涂地,几乎汇聚成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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