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的差距,让陆象行不得不折腰而下,臂膀修长,宛如金雕翼展,将蛮蛮整个笼在他的玄青斗篷之下,蛮蛮愣愣地,贴向了炙热的怀抱。 心跳声,熟悉而陌生,一次次地仿佛要突破骨与肉的界限,从他的胸腔里,跳入她的肋骨中。 他垂下脸,在蛮蛮雪颈之后柔嫩的肌肤上轻蹭,闭着眼,半晌沉沦。 呼吸灼热,伴随水雾喷洒在她颈部,蛮蛮感受得清晰分明。 “这次,我听你的话,我走。” 最后,他用了原本的声音。 他知晓,怀中的小公主一定能听得出来,也许她在意外,在震惊。 陆象行笑了一下,薄唇上扬,只是笑意未达苍凉的瞳仁。 “小公主,愿你……所思所念,莫不能达,与你所爱,白首永和。” 顿了一顿,他将唇轻轻靠在她的耳畔,飞快地说。 “新婚快乐。”
第46章 日光斜坠, 宛如一枚咸蛋黄,晕染开一层朱砂橘的光辉。 朝西的窗下,蛮蛮单手支颐,一只鸟雀轻巧地越过眼帘, 惊动了她的目光, 忽然醒回神,感到有几分口渴。 她头也没回, 习以为常喊了一声:“庚, 给我倒杯水。” 身后久无人应。 蛮蛮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来, 眉心微凹,回眸之际, 动作微微一僵。 她想了起来。她身旁,从来就没有什么庚,一直只有陆象行, 而陆象行, 也早已在昨日便离开了月亮宫。 他走时, 她甚至都不曾去送,只听小苹送了人出城之后回来报信, 说他已经安全离开了。 这应当是一个好消息,蛮蛮松了一口气。 而此刻,蛮蛮突然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也都怪小苹。 自从陆象行假扮作庚,来到她的身边以后, 小苹有了一个可以使唤的底下人,就愈发惫懒起来, 诸如端茶递水、添衣送食这样的小事,她都交由了陆象行去做,并在旁颐指气使,指点江山,对陆象行很不客气。 一来二去,蛮蛮竟习惯了陆象行在身旁伺候着。 真是可怕。 那聪明的丫头但凡再聪明一点,就可以害得她被陆象行恼羞成怒下一剑毙命。 蛮蛮气馁地望向阒无一人的寝殿,收回思绪,嘴角莫名下拉。 使唤不来人,只得自己去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靠着窗,慢慢地啜饮起来。 再度视线望向远处山峦时,目光空茫,也不知在思着谁。 无独有偶。 “蛮蛮,你在——想什么?” 尤墨的声音惊醒了蛮蛮,她从出神之间抽回神思,低头望向棋局。 两人对弈间,她也在出神,再看棋局,已经满盘无眼,回天无力,于是只好投子认输。她的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你的棋艺愈发精湛了。你看,我都赢不了你了。” 尤墨认真地一字字道:“是蛮蛮没有用心与我下棋。” 蛮蛮被戳中,尴尬垂眸:“有么。” 尤墨叹息一声。 在他的轻叹声中,蛮蛮满怀负疚,不敢把头抬起,几乎不敢看他。 尤墨目光发愣,半晌,他艰难地道:“蛮蛮,我好害怕你后悔。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蛮蛮一怔:“后悔什么?” 尤墨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几个字,带着令人心疼的忐忑:“嫁给我……” 这段时日,他紧锣密鼓地筹备婚事,可相比与他的沾沾自喜,蛮蛮的表现,着实冷静,似乎不像一个待嫁的新娘,听说,她身旁的侍卫庚走了,虽不明缘故,但尤墨却害怕,蛮蛮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侍卫。 踯躅着,忍了一夜,今日借着一局棋,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问出口之后,虽不免心弦紧绷,可某一处,却暗暗地松了。 蛮蛮直起身,粉拳捶在他脑壳上:“你个傻子!我几时说话不算了!我没后悔!” “嘻嘻。” 有这一句保证,尤墨悬着的心也可放下了。 望着蛮蛮晶亮的明眸,他也起身,发烫的手沁出了微微潮汗,不敢去牵蛮蛮,只是笨拙地提议道:“明日,不然,我们去月亮城逛集市可好?” 月亮城的集市不比大宣边境的大城差什么,规模足够大,货品也足够大,每年到了十月望神节,还有天女会和篝火晚会,百姓载歌载舞,通宵达旦,堪比长安的年节。 蛮蛮想了想,明日左右无事,就应许了。 到了黄昏傍晚,蛮蛮正在窗下作画,含玉宫内官传话,道是国主有召,蛮蛮微微吃惊。 自上次,刺客行刺,随即湮没无踪之后,王兄便风声鹤唳,待在含玉宫深居简出,总疑心一旦踏出宫门,便有一支飞来羽箭直窜他后心。 蛮蛮随内官指引,乘坐牛车软舆,来到含玉宫。 秋尼的气色好多了,说来惭愧,一国之主,教一个蟊贼吓唬得不敢窥园,着实狼狈。 但他这是为尾云计,他眼下是尾云的国主,膝下又无子嗣,倘或自己身亡,尾云群龙无首,能指着谁力挽狂澜?大着肚子的妹妹,还是沦为遗孀的爱妻? 所以他不能死。秋尼理直气壮地,应当把自己保护妥当。 蛮蛮落座,靠在软椅上叠加的引枕上,侧眸望向书案后的兄长,昔日脸庞的稚嫩褪了几分,如今的蛮蛮看来,静女其姝,眼波宛似春江潮水。 秋尼在历经风霜依然稳得住气的妹妹面前无端自惭形秽起来,他手中捏着一张纸,曲指,将纸张放落,在纸面上敲了敲,敲得咚咚出声。 “蛮蛮,为兄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一封消息。” 他起始一句,令蛮蛮感到奇怪,因为朝政大事,哥哥一向不会告知自己,关于长安那边的事,想来能对她说的,也都是关于陆象行的了。 蛮蛮所料不错。 在她偏过视线时,王兄轻咳了两声:“是关于陆象行的。” 蛮蛮并不好奇陆象行的事,因为就在昨日,他还栖息在她的暖阁,任由她随传随到。 可秋尼说的一些话,却让蛮蛮听不懂了。 “月余之前,陆象行忽然辞去了大宣大将军的职务。是自请辞去——”秋尼一边说,一边觑着蛮蛮脸色,他想着,蛮蛮听到这样惊天泣地的消息,总该变了颜色,可事实上,蛮蛮依然岿然镇定,这让秋尼又是佩服,又是暗暗失望。 他的妹妹,的确在某些方面,要强过他许多。 秋尼道:“此举在长安,也算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宣那边不少人为他请命的,平心而论,这些年陆象行为宣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对得起陆太后和他的皇帝外甥。所以他自请辞去将军一职,并向朝廷交还麾下的数万军马和兵符,他们的臣民都不理解。” 蛮蛮心想,是该不理解。 当初胡羌犯京,大宣朝廷连派了一十八名上将,不少是即将上封凌烟阁的悍将,可都奈何胡羌不得,那时候,是年仅十七岁的陆象行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横绝北漠,只历时短短四月便扫平了敌寇。 他那时,只怕也是把头颅系在腰间,全靠不要命的莽力打下来的。 倘若不是陆象行,大宣或是割地赔偿,或是派遣公主和亲,堂堂夏宇,竟然要在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蛮蛮愀然,向秋尼询问。 秋尼摇摇头:“谁知呢,也许是现在没有战事了,姓陆的觉得腻味了吧。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种说法。” 他笑了下,颇有嘲意:“他们中原人,不像咱们这样,抱着达布迎那样的末流,只要他肯出力,咱们都当个宝贝。他们中原的皇帝和太后,对于战功赫赫,手握权柄的将军,是会忌惮的。” 这叫功高震主。历来能够青史留名的有为之贤臣,多多少少都避不开这四个字。 秋尼也算一知半解:“听说是他们大宣的皇帝和太后,忌惮陆象行手中的兵权,想悄悄地弄死他。” “啊?” 蛮蛮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起身来,柳眉如烟,紧锁着,她咬住了红唇,愣愣地望向秋尼,似乎还有些难以相信。 秋尼叹息道:“我也只是听说,还听说,姓陆的已经不在长安,他逃了。也不知真假。反正他们一个个都花花心肠,肚里一百个心眼子,这些虚虚实实,谁知道呢。” 秋尼说到此处,颇为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大宣万万人中,才出了一个陆象行,可见当今天下人才凋敝到了何种程度,我们尾云国小民寡,要有这样一个将才,我肯定当个宝贝一样供着!北莽子,到底就是北莽子,哪天胡羌卷土反攻,他们无人可用了,那也是他们活该!” 他虽说话有些偏激,但不失道理。 蛮蛮怔忡间,想到昨日,他离去之时的情景。 蛮蛮简直不知,陆象行是用什么样的姿势迈出了秀玉宫的殿门,直至那抹颓然的身影,消失在了木桑花重重紫影后,她走上前,关闭了殿门。 那时的她也在想着,希望他回到长安,一切都好。 就像,他如今也能大度地祝福她一声一样。 可,那原来竟是一个火坑么。 她从来都不知道,陆象行在大宣光鲜夺目,是长安最风采华胜、引人心折的男子,是陆太后的胞弟,是君王的舅舅,原来,在那样的锦绣成堆里,埋的人心白骨的算计,葬的是正直公义的灵魂…… 那里,更是国之重器的折戟之处。 “哥哥,这只是猜测吧?” 蛮蛮忖度着,小心地问道。 秋尼摇头:“我看未必,空穴来风,必有因由。蛮蛮,这月余以来,曾追随陆象行出生入死的旧部,如虞信等人,一个个都在请命解甲。你想,他们上国的皇帝和太后知道了,会不会计算着,这些人越这样,越证明了陆象行此人,可恨,该杀?” 这竟是一句颇有道理的话! 王兄不愧是在国主之位上坐了十几年的人,这点嗅觉还是有的。 蛮蛮怔愣着,从那张婉柔妩丽的脸颊上,显现出茫然和困惑。 顿了顿,唇齿间忍不住溢出几个字:“是我错了……” 这几个字太过细微,以至于秋尼并未听见,只是拍着大腿感慨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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