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山自忖是忠厚老实之人,尤墨第一次上战场,又是国师之子,身份金尊玉贵,他虽然主动请战,但自己哪能让他受伤,否则非但国主和国师那里过不去,公主那头,只怕也得挨一通数落。 因此有限的可用的两万兵马,檀山拨给了尤墨一万二。 一万两千人给尤墨,并同时只让他率军突袭苍梧国空防,不让他面对主力。 檀山绝不会说是自己好大喜功,并妄图将苍梧收拾得节节败退,重振雄风。 可天不遂人愿。 檀山空有谋略,却只会纸上谈兵。 他制定的战略里,未能考察实地,在挺入两国边界关隘时,突遇大雨,上万大军跋涉在淹没小腿的泥泞里,极大地拖慢了行军速度,导致他根本未能按照先前制定的计划顺利与尤墨会和。 而尤墨那边,虽然没有经历泥水淹腿的困境,却因为檀山的失算,在波月洞遭遇了苍梧军。 尤墨生性不好斗,更不懂得如何作战,虽然领着一万多人,却在面临敌军三千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加上檀山未能及时回援,尤墨这边,可谓全军覆没。 尤墨被苍梧生擒了。 敌国的将领,将尤墨掠上马背,笑得狂浪而狰狞,破口大骂尾云国派了一万“凤梨老农”,把尾云军气得不轻。勉强逃回的两三千人,也是狼狈不堪,急忙与檀山会和。 檀山自知犯了大忌,先前幸未立下军令状,否则战时斩首将军,那真是丢人丢到天外了。 但他也没脸,差点自己抹了脖子,几个副手从剑下将大将军抢了下来,檀山满脸颓丧,支使了一人回月亮城报信。 这信一日之间便传回了尾云王都。 夜雨潇潇,秀玉宫前种植睡莲的荷塘里,像出了一颗颗大大小小的痘,麻癫似的水涡,在雨线倾注之下随生随灭。 蛮蛮单手支颐,望着窗前油绿的蕉叶。 王兄秋尼连伞也来不及撑,便急匆匆赶来:“蛮蛮!蛮蛮,大事不好了!” 蛮蛮怀胎已经进入了末期,就要到了紧要关头。这时节,她一个人孕妇,既不能上战场,也不能出谋划策,论理来说,战场上的事是不应该拿来对她说的。 风尘仆仆的王兄忽焉如风扑到了近前,两只手将蛮蛮小手一攥,冷雨洇湿的眉墨色更深,一行行水迹沿着他的额头往下淌落:“蛮蛮,大事不妙。我真是,太信任那个没用的檀山,还把尤墨派去给他当裨将。现在,两路人马没有合围,被苍梧打得军心溃散,我方损兵折将,尤墨……被活捉了!” 蛮蛮虽然想过,局势只怕不会很好,但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坏! 墨玉般的眼瞳,静止在眼眶之中,凝固良久,仿佛并未听到秋尼的话,隔了半晌,她倏然转眸,定定地与秋尼对视:“完了吗?” 尾云国,要覆灭了吗? 这几年,苍梧一直对尾云动作不断,但都始终不敢明面宣战。 就是因为当年三国混战之后,秋尼做了一个正确的举动—— 他让自己唯一的妹妹,北上和亲陆象行了。 因着一场婚事,蛮蛮身后代表着的尾云国,得以托庇于大宣,令苍梧在动手之前,也得先掂量自己的分量。 可之后,蛮蛮和陆象行和离,火烧陆宅,天下人皆知,她已经是个死人。 已死之人,虽然占有陆夫人的名分,可威慑力就削弱了许多。 也许苍梧这才敢铤而走险,率军攻打尾云东部。 国中束手无策,秋尼眼看局势一日日败落,眼下,唯有病急乱投医,找到了蛮蛮这里来,他左右张望,不见有人,悄摸儿踏上一步,低低问道:“妹妹,你把陆象行呢?” 当日大婚筵上,陆象行单人匹马闯门杀入,身负重伤,后来便一直养在月亮宫。 尾云国地处南疆,入夏以后,天气湿热,蚊虫多滋生,伤口容易反复溃烂发炎,也不知他恢复了几成。 这一个多月以来,秋尼对陆象行的伤势不闻不问,这回问及陆象行,全然是因为亟需用人之际,不得不冒昧前来相询。 秋尼被蛮蛮妙目一盯,顿时背后冷汗涔涔,尴尬地道:“蛮蛮,还好当初我听了你了,没有杀了他。是哥哥错了,蛮蛮都是对的,你快告诉为兄,他伤势好没好?” 说到这里,蛮蛮也觉得奇怪:“当初看着应该是要好了的,但也不知怎的,他的伤口愈合很慢,也许与时令气候有关,他是北国人,不太适应南疆的气候。断断续续地起热,出疹子,这一个多月了,也还不能下地,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 秋尼一定,登时扬长嗓:“这可如何是好!不行!孤要将月亮宫最好的巫医全送过去,一定把这金饽饽给治好!蛮蛮,眼下陆象行就是我们尾云唯一的指望,你一定要说服他,答应替我们出战,打退苍梧!” 王兄说要把最好的巫医都送来给陆象行治病蛮蛮不反对,只是,“他是大宣的将军,凭什么要替我们尾云出战?” 倘或陆象行一句不愿,谁也不能强人所难。 秋尼思忖着,片刻后,他握住蛮蛮的小手,更近一步。 目光投落在蛮蛮被银灯阴翳笼罩的雪玉般的颊上。 他咬咬牙,狠声说:“蛮蛮,既然当初,你能为国北上和亲一次,那么这一次,哥哥再求你一回,你就当是为了国家,为了哥哥,再委身他一次,好不好?我们都知道,陆象行只身前来尾云国,他想要的就是一个你。” “……” 蛮蛮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她真是被兄长一番话弄得气笑了。 关于两年前她北上和亲那段,蛮蛮的记忆很是模糊,她也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地应许了王兄,可王兄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在长安被欺负得遍体鳞伤,她当初是带着满身疮痍从长安逃回来的。 而眼下,哥哥又让她为了国家牺牲自己。 说好听的是和亲,说难听的,在他眼里,她同货物有何两样? 秋尼似乎仍未察觉到妹妹脸色的不对,自顾自往下道:“天下大事,以利而合,以利而离,本就是寻常之事,妹妹是尾云公主,既是公主,更应深谙这道理,陆象行如今可用,我们不能放过。” 蛮蛮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哥哥想让我去,不必说这些道理,我去就是了。” 说罢,她竟甩开了秋尼的手腕,在他一诧之际,蛮蛮扶着肚子,扭头不顾地出了殿门。 秋尼留在原地,半是沮丧半是疑惑,妹妹难道如今不喜欢陆象行了,那么,她又为何坚决阻止我杀陆象行,还把受伤的陆象行安置在秀玉宫,就放在她眼皮底下,生怕我动了他? 虽百思不得其解,但结果想着理想的方向去发展了,秋尼还是稍松心气。 蛮蛮走近陆象行病榻。 他人仰躺在枕上,脸色很差,原本麦色的皮肤好像洗去铅华,露出一层病态的白皙来,两颊也微微向里凹陷。 这段时日,陆象行几乎吃什么吐什么,每日里喂进嘴里的药,大半都会被他吐出来。 巫医来时说上次的刀伤,对他的胃经产生了难以逆转的影响。 蛮蛮手里端了汤药,体贴地坐上他的床榻。 男人睡着,长长的眼睫向下垂落,弯成一道宛如新月般的弧,凑近了看,睫羽漆黑,纤细浓密,五官凌厉,浓酽如酒,一看便知是美人胚。 若是,陆象行未能从小投笔从戎,而是一直握着笔杆,做一个顺风顺水、为民请命的文官,这般的容色,配上朱颜腻理,想来也是貌惊长安,不逊第五公子吧。 蛮蛮发现自己正盯着陆象行瞧,眼也不眨,忙垂下眼波,轻轻咳一声。 他被惊醒了,纤细如蜗牛触角般的睫毛翕动,随之,缓缓地掀开了眼帘。 谁知入目第一眼,便是蛮蛮。 他怔了一瞬,仿佛仍在幻梦当中,唤道:“蛮蛮。” 一出声,那声音干燥得仿佛火灼火燎,哑得不成话。 他立刻要起身,只是这一动,不免又牵扯了伤势,陆象行扶住床围,唇角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 蛮蛮连忙放下药碗,先搭了一把手,将陆象行的脊背搀住,她如今身子重,就在靠近的一瞬间,陆象行的一只手背不期然擦过蛮蛮滚圆的肚子,霎时,手背像被烧开的热水烫过,陆象行连忙缩手。 只是,那股奇特的、柔软的手感,让他不禁好奇地往下沉了目光,一错不错地凝着她早已显怀的肚子瞧。 蛮蛮自是也察觉到了,顺着他目光往下看,知他在看什么。 旁人若是这样瞧倒也罢了,孩子爹这样瞧,蛮蛮猝不及防地红了秀靥。 “你别看!” 她一爪子打过去,直凿在陆象行肩头。 他顿时感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位,从唇缝中溢出几声咳嗽。 蛮蛮不再动他,只是低低又道:“你别想了,我跟你说过,这个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关于孩子的归属,她的确,在她还不知他是陆象行时,便已经早做决定,他虽是孩子生父,但在孩子的孕育过程中,他仅仅只是在那个雪夜,出了一把力,旁的时候,有他如无他,所以他没资格去质问她的抉择。 只是……从始至终,他都没得选。 若是他可以选择,他也会愿意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父亲。 陆象行黯然地收回目光,苦涩在唇边,酿作一笑:“嗯。你做主。” 蛮蛮看他似乎有了些力气,放松下心,将药碗端了过来。 “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我喂你喝?” 美人嘤咛软语,声如珠玉相击。 陆象行霍然抬眸,那双清贵、骄矜的凤眸,一瞬充盈了宛如半大少年情窦初开般的欢喜。 眼眶里蔓延而出的一丝烫意,直将蛮蛮险些烫得脸颊鲜红。 蛮蛮的脸到底是沁出了红晕,耳垂也微微灼热,但好在并不过分,在烛光黯淡的夜晚,看得并不明显。 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将药碗稍稍抬高一些,她又道:“我只是看你受伤这么久,心里很过意不去。关于你瞒着我你有原配这件事,我还没原谅你。并且,我实在也不想原谅你,你喝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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