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长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蛮蛮也似是听不到。 隔了半晌, 巫长的叹息终于惊动了蛮蛮,她恍然睁大眼:“您继续说。” 巫长声线平淡,然而她这一句话, 却把蛮蛮似打下了万丈深渊:“陆将军已经大限将至, 不久于世了。” 蛮蛮脑中就像一口腐朽破烂的铜钟, 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嗡地一声长鸣, 余音不绝。 脑袋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巫长的话在脑中缭绕了三遍,她才怔怔地支起眼睑,干燥的咽喉发出字节破碎的声音:“不可能……他怎么会。” 巫长抚着公主脸颊,指腹拨开她脸蛋上柔韧的乌发,为她露出额头, 亲切而惋惜地道:“公主的蛊术是微臣亲授,是微臣当年授艺不精, 未能让公主完全领会蛊术的真谛,我们行蛊者对蛊虫既要饲养,也要敬而远之,那些杀人的蛊虫,无不是以自身精血为引,所以在汉人眼中蛊术被视作旁门左道,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陆象行所中的蛊毒名叫‘咒’。” 蛮蛮忽地打断了巫长的话:“咒不是杀人的蛊虫,这点是您教给我的!” “本来不是。” 巫长叹息着。 一句话,蛮蛮倏地睖睁,眼珠凸出。 何意? “咒虫只是不需要以精血为饲,服下咒虫而中蛊的人也不会丢失性命,但是,它却可以变化作一种杀人蛊。” 当年小公主对蛊术感兴趣,常到大灵清寺请她指教。 公主对修习蛊术一道是有天分的,可惜公主身份尊崇,不能居住在山中,她每回来,只是求巫长答疑解惑,回去之后再加研习,因此对于蛊术上许多细微之处,没能钻得精深,关于咒蛊的演化,公主应是不知情的。 此刻看到公主的神情,她果然是不知情。 可见这便是造化弄人。 巫长将手往下,为公主扯上毡毯,掖住两角。 蛮蛮仍然木着双眸,似一尊木胎泥塑,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巫长和声道:“蛊术一道本就变化多端,凶险至极,任何蛊虫一旦进入宿主的身体,就会产生妄夺养分的本能,只是有的蛊虫没有强大的本能,便不会对宿主的身体产生影响,有的蛊虫能吸吮人的精血,直至宿主油尽灯枯而死,还有的蛊虫能啃噬人的奇经八脉,让宿主痛不欲生,在挣扎中死去。微臣给公主的咒虫,便是属于第二种。” 蛮蛮呆滞地喃喃:“可是您明明说,咒不是,不是害命的……” 巫长惭愧不安:“咒虫生命顽强,在人的体内可以待几十年,若是几十年这人都不生大病,身康体健,咒虫便无力与宿主抵抗,对宿主的身体,除非施蛊之人发咒,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但咒虫最喜欢血。” 蛮蛮从未听说过这些。泪珠挂在柔软的睫毛上,将坠不坠的,看着分外可怜。 巫长也不忍心,但她还得继续解释着:“陆将军在喜宴上出现以后,身受重伤,见了不少血,激活了寄居在他身体内的咒虫,咒虫在他养伤之时潜伏于身,伺机反扑,已潜入心脉。上次在凤凰山见他,我便心有疑虑,后来曾问过他是否中过蛊虫,一问之下,才最终确认,陆将军已经被咒蛊侵蚀。这种情况已经无法逆转,只会愈演愈烈,陆将军——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 天妒英杰。 巫长也殊为不忍。 “我在信中对他阐明了此事,托人送到军中,那封信,应当早已交到了他的手里。” 蛮蛮忽然明白,陆象行为何没有随众人一齐回来了。 就连甲乙丙丁戊己辛壬癸他们一个个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陆象行却选择一个人辞别。 他知道,他活不久了。 他不愿来见她,便是不愿教她知晓。 也不想最终客死异乡,是吗? 就在今日,她还在谴责他,埋怨他,恨他又一次吹皱了一池春水便不负责任地选择离开,可事实呢。 他是因为你! 秋意晚,就是你给了他那只要命的蛊虫,就是你要害死他! 巫长也扼腕难平:“此事知晓之人不多,陆将军起初得知以后,立即给我回了一封信,让我万勿泄露,一定替他保守秘密,尤其是在公主面前,不得走露风声,吐出半句实言。” 蛮蛮的眼眶又红又涩,原本清亮的声线变得沙哑:“那巫长怎么不替他隐瞒?” 巫长皱眉心疼地望着公主:“微臣是公主的臣下,实在是不忍见到公主一生都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何况陆将军已经北回长安,他的死讯,必会经由大宣之口传出,公主若是届时得知,心中自然也会产生疑虑。微臣不愿看到公主将来悔恨终生。” 蛮蛮自嘲地笑了:“难道现在就不会吗?我明知道他将要因我而死,可是他人却在长安,我连他一面都再难见到了。” 巫长叹息道:“公主体内的蚕食也已经解开,身体不日便可恢复无虞。公主可以选择,如何做,而不是被动接受安排,等待一切降临。” 巫长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往蛮蛮的心里投入了一枚石子。 涟漪一圈圈跌宕开来,水里树影被搅散,粼粼地闪着光泽。 蛮蛮笑了一下。 她自己将毡毯往头上拉扯,顾头不顾尾地盖到了颅顶。 声音从毡毯下闷闷地传来,难掩哭腔的沙哑:“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刚刚得知自己就是阿兰,她甚至还没做好准备该如何面对陆象行。 有过那么一瞬间,蛮蛮幻想着,当陆象行得知她就是阿兰,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会不会把下巴都磕在地上,她是不是会到那时揪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质问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可一转眼迎接的,便是陆象行的死讯。 只有三个月了。 根本就不容她再拖延和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 巫长离去以后,亲自向国主秋尼请了罪。 秋尼听罢,发了好长一阵愣,沉默之后,他起身,对巫长道:“您辛苦了。” 国主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笑道:“孤去与蛮蛮聊一聊,巫长一路辛苦,也一夜未眠了,去休息吧。” 青鸾被重新抱回娘亲的床上,乐呵呵地支着小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东西,同小时候的蛮蛮一样,好像无论经历了多大的苦难,她也心大地当作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活得又精致又洒脱,是个真正的可爱的小公主。 蛮蛮嘴角一牵,抚着女儿的襁褓,语气含了点忍不住的哭腔:“青鸾。你爹爹要死了。” 尾云人对生死没有忌讳,说来都很直白。 可是青鸾听不懂。 从她出生起,陆象行就没再她身旁陪伴过,蛮蛮甚至不知道陆象行是否见过女儿。 如果他见过了,还会忍心独自离开么? “蛮蛮。” 母女二人在静谧的寝殿里絮絮然说了许多话,秋尼的嗓音忽然响在耳边。 蛮蛮抬眸一看,只见门被支开了一条缝隙,她知是王兄要来了,忙抬起衣袖,将脸蛋上的泪痕擦去。 勉强恢复镇定,便像是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指尖抚在女儿襁褓上,朝着进来的秋尼远远掷去一瞥:“哥哥。” 秋尼知道她是强颜欢笑,这一次,他再也不想勉强妹妹的心意,害她伤心难过。 举步上前。 他来到蛮蛮榻前,先浅笑吟吟地逗弄了一番外甥女,逗得青鸾咯咯直笑,秋尼对蛮蛮骄傲地道:“你看,青鸾喜欢我。” 青鸾只是没有爹爹在身旁,找了一个酷似爹爹的寄托而已。 蛮蛮不搭理他。 秋尼握住了妹妹冰凉的沁着寒意的小手:“蛮蛮,你只管去,这里一切交给我。” 蛮蛮一怔,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秋尼的话。 “你……” “你放心,哥哥的身体还行,撑得住,再说,应对朝堂,我比你还是经验丰富多了。” 秋尼为了证明自己还行,老当益壮,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但结果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差点将自己拍出内伤,把蛮蛮气得发笑。 只是看到兄长如今两鬓上添了几缕华发,蛮蛮到底是不忍。 “哥哥,北上凶险重重,青鸾在这里,她还太小了,我怎能走?” 秋尼早已看出她的举棋不定:“那让青鸾的阿爹死在长安,蛮蛮就能忍心了么?” 知妹莫若兄,秋尼几乎是只用一句话便击中要害。 蛮蛮梗着说不出话来,想到陆象行已经只剩下三个月的寿命,她的心如烈焰烹煎,一刻也坐不住。 更不要说,他救了整个尾云,却因为她的一时为恶,要付出生命。 他走的时候,不知该有多难过,却还请求巫长替他极力隐瞒,不肯让她发现真相。 他和她,如今是谁亏欠了谁,亏欠多少,怕是早就成了一团乱麻算不清了。 “哥哥……” 秋尼一只手掌抵住蛮蛮的唇。 “蛮蛮你听我说。哥哥这辈子求了你太多事,让你总是违背心意而活,哥哥曾经发誓要保护蛮蛮一辈子,可是最后让你不得快乐的全是我,这一次,你只管去做不违心之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哥哥都支持你,做你的后盾。你要是选择北上,我就留在尾云主持局面,替你照顾好青鸾,你要是不想去,我也支持你,只是从今以后你不许伤心,咱们家不许提陆象行这个人。” 蛮蛮没想到会从王兄秋尼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大出意料。 “蛮蛮,你想好了么?” 秋尼垂落眼睑,忐忑小心地询问蛮蛮意思。 的确,人之一生何其短暂,与沧海桑田相比,不过蜉蝣一日,便已身化天地,若做什么事情都只得瞻前顾后,不能放肆性情,岂不憋屈。 蛮蛮自小就不喜欢违拗心意行事,她热烈而勇敢,是尾云国最受宠最骄傲的小公主,所以这一次,去见陆象行,把那个畏首畏尾的男人带回来,是她想做,且一定会做成的事! “想好了,”蛮蛮重重点头,“陆象行是我的人,我不能抛弃他。即便是长安,我也闯得。” 秋尼呢,一辈子首鼠两端,当个战战兢兢的耗子习惯了,北面怕大宣,东边怕苍梧,南边怕玉树,多方经营,谁也不敢得罪,是陆象行的一战大胜和蛮蛮的一语铿锵惊醒了他。 秋尼到底还没完全失去了血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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