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象行呢。 他的太后亲姊,甚至一直想除之后快。 蛮蛮都为他心疼:“象行回长安,也是因为,这是他的故里,是他的家……可是啊,陆太后,你把他的家弄没了。” 狐死尚且首丘,陆象行知晓自己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他最想埋骨的地方,就是他曾为之奔波征战了一生的长安。 这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有已经折戟沙场英灵不散的父母双亲,还有正身居高位的太后姊姊,有从前追随他的同僚部将,也有与他相交莫逆的亲朋好友。 “他再也不会回长安了。陆太后,你真的可以放心。” 陆太后不正是忌惮陆象行手握兵权么。 如今的他,卸掉了盔甲,成了百姓口中人人讨伐的罪人,成了太后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他绝不会再像太后娘娘您想的那样,威胁到什么。” 陆宛哂然。 家没了么。 可谁来怜她陆宛,因生作女儿,自幼就是没有家的? 母亲为了巩固陆家的地位,为了陆象行能拿下陆氏的世子之位,在她十几岁时,便狠心地杀了她的爱郎,送她入宫,逼她嫁给那个年近半百的老昏君! “陆象行欠了哀家的。哀家叫他几时还,他就几时还!” 蛮蛮摇头:“欠你的不是当年还躺在襁褓里连眼睛都睁不开的陆象行,是您的父母双亲,太后娘娘,您一直只是矛盾地爱着,又恨着您的父母,不敢对父母谈及仇恨,便将这些恨,全部转移到陆象行身上。其实您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是无辜的。他从来没有靠着祖荫,去拿陆家的侯爵。多年来,为了太后娘娘您在深宫固宠,他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不计代价,因为她的姊姊要当皇后……” “够了!” 陆太后严厉地呵斥,命令蛮蛮不许再往下说。 秋氏说的都不对。 是陆象行欠了她的,他亏欠她的,以血偿还也不为过。 陆太后的身子伏在椅背旁,胸脯因为喘气过于急促而激烈起伏着。 护甲抵在酸梨木上,一点一点往下陷落,到最后,连直接都近乎劈裂,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可心里腐烂的疮疤,再一次被人揭露,大白于日光之下,她今日方知,原来那伤竟从未愈合过。 凌飒上前握住了母后颤抖个不止的肩膀。 陆太后挥开他,怒意勃然:“哀家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儿子,竟帮着外人来对付你的生母!” 凌飒痛心道:“母后,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孤家寡人,能亲近能信任的人本就不多,舅舅待你,待朕,难道不是一片赤忱天地可鉴?他已经不做大将军了,也交回了兵权,朝野上下对他也不再信任,他此生都不再可能官复原职,您何苦一定要杀他呢。” 陆太后冷笑讥嘲。 瞪着凌飒,她的瞳孔里藏了火焰。 “来人,将尾云秋氏拿下,明日便问斩!” “遵命。” 左右涌入禁卫军,来到昭华殿上。 披坚执锐的禁军欲押解蛮蛮,将她下入禁中死牢。 蛮蛮一看禁军上前,心跳急促,慌乱间甚至来不及取自己的短笛,她搓开两只手指,抵入唇边,吹奏出了一段响亮的小调。 那口哨小调一出,太后忽然感到头痛欲裂,胸口更像是有千万重锤穿凿,疼得她猝然间失足掉下了凤首椅。 一直屏息凝立的奉春等人变色惊呼,抢着上前,将太后搀起。 可那股难以承受的疼痛,愈演愈烈,陆太后摁住了心口,疼得唇角冒出了血沫,一缕嫣红的血迹沿着嘴唇滑落。 “这是……” 趁乱之间,蛮蛮终于摸索到了腰间的短笛,横笛在唇边,一支活泼而轻快的曲子从指尖下流溢而出。 她吹奏的尾云小调清扬明丽,不绝如缕地四散在昭华殿上。 伴随笛声,蛊虫开始愈发激动地在陆太后体内拳打脚踢,歇斯底里地撕咬她的骨与肉。 陆太后痛得满地打滚,汗出如浆。 禁军也呆滞了眼,分明看出是这个尾云公主使了妖法。 他们不敢再贸然行动,只得干瞪眼着急。 凌飒只是想救陆象行,没曾想让母后因此受伤,也上前跪地,将母后扶起抱在怀中,“母后……” 陆太后口中的血渍涌得愈来愈多,她的眼前似出现了一团漶灭迷雾。 但有一点看得很清楚,便是迷雾中吹奏短笛的女子,秋意晚。 害得她此时五脏六腑连同大脑一起仿佛劈断撕裂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妖术……是尾云妖术!” 陆太后深处颤抖的纹花护甲,巍巍地指向蛮蛮。 蛮蛮放下短笛少顷,柔声道:“是蛊术。娘娘。” “哀家何时中了蛊术?” 一说话,便有一口腥甜从喉腔里涌入嘴中,伴随着说话,血沫在舌尖捣碎,又细细流出。 她没有吹奏短笛的间隙里,那疼痛感觉减轻了许多。 蛮蛮如实道:“我在给陆象行写的信里,放了一只蛊毒虫。太后娘娘,您眼下这般作痛,应是如臣女所料,那封信您果然还是信不过,把它截去了。” 陆太后终于回忆起,那日,她截获了秋意晚送给陆象行的密信。 拆开看后发觉,那并非密谋串供的私信,而是一道叮咛夫婿的家书,里头都只是些缠绵无尽的情思,陆太后看罢之后恼羞成怒,猝不及防,被藏在信中的虫子算计,被刺伤了手指。 当时,陆太后让奉春寻指尖的伤口,但并没有寻到那黑虫留下的蛛丝马迹,此后陆太后的身体再无异样,不痛不痒,太医也看不出任何纰漏,陆太后只好并不当回事。 想来寝宫用艾草上上下下熏了数日,即便那黑虫还藏匿着,也早已被熏得死透。 到蛮蛮孤身独闯长安,来到她的面前之时,陆太后甚至早已忘了这回事。 没想到竟是祸根早埋。 这蛊虫好生厉害,必是传闻当中南疆那能杀人见血的蛊虫。 “你——” 陆太后挣扎着,面容扭曲,气得胸脯起伏,就要杀了蛮蛮。 可她的眼刀扎过去,蛮蛮便立刻举起了手里威慑的短笛。 短笛一旦自她唇下吹奏响起,于陆太后又是销肌蚀骨的疼痛,陆太后不敢妄自动弹。 怒意憋在胸口,她伏在地面,弯腰止不住呛咳。 蛮蛮将短笛横在手中,看了一眼身后蠢蠢欲动的禁军,先对他们下了死药。 “太后娘娘体内的蛊虫已经激活,即便这时不吹奏我手里的短笛,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我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尾云国,太后娘娘只怕就要在黄泉路上,与意晚做个伴了。” 她出言不逊,漂亮的杏眸闪灼着华光,看起来惬意而从容。 陆太后脸颊上因为疼痛挂满了汗珠,她近乎想打滚,抚着如刀剑穿心的胸口,陆太后气喘吁吁,声音时断时续。 “你居然会蛊术。” 蛮蛮谦虚谨慎地思忖片刻,看到凌飒已经皱起的眉目,还是决意诚实以告:“是的,太后娘娘。” 但陆太后不明白:“你既会此术,当年为何不带着你的虫子,来到长安?” 她万分确信,那个曾经在长安诸贵手下受尽白眼磋磨的尾云公主秋氏,当时身上并没有携带任何蛊虫,否则,她绝不会忍到后来纵火出逃,也不见使用。 蛮蛮微微抿着唇:“蛊虫只适合在南疆潮湿闷热的环境下生长,来到长安,它们活不了多久的,当初意晚是来长安嫁人的,要带那种虫子作甚么呢。” 说到这里,她见陆太后已面露诧异,便再解释道:“这次给您截获的信件,是加急从尾云国送出的,我就是害怕它半道上死了,所以才紧赶慢赶故意地送到您手上,那封红笺,也不是什么薛涛笺,而是用臣女身上的血染红的,蛊虫吃了施蛊者的血,就能延长寿命。” 原来如此。 尾云公主竟舍得以血饲蛊,只为了让她的蛊虫能多活几日,挣得一个机会。 陆太后费心筹谋,设下连环计诱陆象行深入长安,最终却在一封信上急功近利,致使敌人有机可乘,最终功败垂成。 蛮蛮并不为自己沾沾自喜,却在为她的失败做辩解:“太后娘娘您也不必气馁,像这种南疆的毒术、蛊术,花样是无穷的。而且只要我想下蛊或者下毒,您都是防不胜防的,就算那封信您没有截获,在只身入长安以来,我的身上也全是毒,我只要想办法让您碰一下,就能把毒下在您的身上。” 她信口吹了一段音调,那蛊虫又密密爬行起来,沿着心脉一寸寸啃噬、撕咬,疼得人近乎肝肠寸断,陆太后面白如纸,饶是一生要强,也禁不得这痛楚了。 凌飒站起身来喝止:“够了!” 蛮蛮停止了吹小调,让陆太后有一个可以喘气的时间。 陆宛冰冷的眸蕴着两团触目惊心的红:“你要什么?” 蛮蛮摇摇脑袋:“太后,臣女不想对太后娘娘索求什么,臣女只想活命,求太后娘娘饶命,放臣女一条生路,我离去之后,便会和夫君一起回到尾云国,往后余生终老山林,再也不来长安碍您的眼了。” 虽要妥协,但听起来,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陆太后眼下被疼痛折磨,只想尽快结束这种痛楚,她挥了挥手,教奉春扶自己起来。 起身后,陆太后摸索踉跄着回到凤首椅,落座,抚着胸口,眼神凌厉地剜了凌飒一眼:“这就是你想要的。” 帮着外人,算计母亲。 真是她生的、教的一个好儿子。 凌飒抿住了唇,他笃定蛮蛮不敢真的要母后的命,否则她今日插翅也难飞出昭华殿,但此刻对峙越久,机会便越少。 凌飒不能再有半分心软:“母后。朕今日下一道圣旨,将陆象行移除陆氏宗祠,废去一切官职,贬为庶民,永不起用,您放他们一条生路吧。您的身子,不能再经受蛊虫的摧折了。” 说的是大义凛然,陆太后只想冷笑,说来说去,他不过就是要救陆象行罢了,连带着,还要替陆象行救一个以下犯上、卑贱卑鄙的尾云公主。 “好,皇帝翅膀硬了,你拿主意就是,哀家劝你一句,养虎终究为患,你今日放虎归山,来日,可莫要后悔……” 若是斩草不除根,今日之仇铭心刻骨,他日陆象行蛟龙入渊,重整旗鼓归来,怕就不是今日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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