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丰朝郑五娘点头致意,余光瞥见照微面上仍是无喜无怒,只一双点漆眸紧紧盯着他,似有疑惑,却全无伤心色。 象仪队行过御街,欢呼的人潮逐渐落在后方。韩丰驭象朝宣德门那亮如白昼的鳌山灯楼行去,一颗心却渐行渐沉入冰冷的黑夜里。 她果然既不真心,也不在乎。 待象仪队行远,照微将胳膊从郑五娘臂间抽出,那支银簪也还了她。 “原来你念了一路的情郎是韩丰,千方百计要我明白。只是不知你是真心要嫁他,还是受了什么人指使?”照微盯着郑五娘问道。 五娘讪笑道:“婚姻大事,能受谁的指使?自然是一片真心。” 照微冷嗤:“若你真心,他有意,让我成全一对眷侣倒未尝不可,若你是受谁指使来搅浑水,故意作践别人一片诚意,可要小心别落在我手里。” 想起刚才韩丰望向郑五娘时情意绵绵的眼神,照微心里难免窝火,冷冷瞪了她一眼,转身甩袖而去。 “二娘子……” 郑五娘要追上去添柴加火,却被祁令瞻抬手制止。郑五娘敬重他,不敢造次,敛裾行礼道:“祁大人先请。” 祁令瞻还礼,“此事多谢郑娘子,后续如何全凭娘子心意,我会看好照微,不让她找你麻烦。” 郑五娘嫣然一笑,“令妹非小器,大人不必担忧。” 祁令瞻沿路去寻照微,见她立在桥边槐树下,一双寒目冷冷盯着他,脚边落着那盏缠他买来的莲蓬花灯。 照微问他:“兄长认识郑五娘,刚刚同她说什么了?” 祁令瞻道:“与她亡夫有几分交情,问几句近况罢了。” 照微道:“撺掇未亡人牺牲色相来搅和妹妹的婚事,这是交情么,仇寇还差不多。” 祁令瞻缓步走向她,花灯灼灼,照亮他脸上讥诮的神情。 他并未否认,弯腰将照微扔在脚边的莲蓬花灯拾起,不以为然道:“我能撺掇郑五娘,难道也能撺掇韩丰吗?适才白象游街,大庭广众,灯火煌煌,他的心意,想必你也看清了。当着你的面,他尚能与郑五娘眉来眼去,你若真嫁给他,以后要如何度日?”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令照微更加不忿,她冷声道:“这是我与韩丰的事,他心真不真,我愿不愿,不劳烦旁人插手。” “旁人?”祁令瞻语气微沉,“婚姻是父母之命,你是打算不认父母,还是不认我这个兄长?” 照微道:“谁家兄长以毁坏妹妹婚事取乐?我知道你有一万句说辞,但你究竟为了什么,我心里清楚。纵使韩丰非我良配,难道入宫就是我的好归宿吗?” “谁说要你入宫了……祁照微!” 照微不听他解释,转身就走,钻进浪潮般的人群中,头也不回。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是为韩丰,全是因为祁令瞻,怪他满心算计全落在她身上,上元节游个灯会也不让人痛快,假惺惺送盏花灯,还当他是良心发现。 照微恨恨地想道:祁令瞻若是有良心,大周岂不是人人可做菩萨。 祁令瞻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揣度成有私心的小人,心里也不痛快。两人一前一后沉着脸回到樊花楼雅间寻容氏,容氏赏灯赏得乏了,只当是兄妹又因琐事拌嘴,懒得理他们的官司,叫人打发起轿子一同回府去了。 过了上元节,韩母又登永平侯府,这回是为退亲,故将前番弯下的腰板一次挺直了起来。 容汀兰已从祁令瞻那里听闻了风声,又暗探过照微口风,得知她不愿纠缠,心中大松一口气。 只是初时尚能维持面上的客气,韩母却越说越猖狂,竟连“商户出身、自矜身份”这种话也敢说出口,气得容汀兰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命人将她赶出去。 容汀兰骂道:“大周有一万个天子禁卫,没有一万个公侯闺秀,纵照微是街上捡来的,如今也是侯府上了族谱的女儿。从前因议亲而敬你三分,今日两家婚约作废,你往堂下一站,做侯府的粗使婆子也不够身份,倘再敢说三道四,嘴里没个轻重,我着人将你打出去事小,当心你儿子丢了刚到手的前程!” 她少有疾言厉色,将韩母唬住了,方知这位商户出身的侯夫人果然不可欺。 韩母被下人推搡出门,韩丰在门外等她,忙将她扶住。他孝敬母亲,又极恨显贵仗势欺人,见此状,一时愤怒盖过心中愧疚,正欲抓住家仆理论,却见角门牵出一匹红枣马,马上那人赫然正是照微。 韩丰脸色一变,垂下了头。 照微反倒面色如常,对韩丰道:“我有几句话要说,请韩公子移步。” 韩丰抬腿要过去,韩母拉住他,指着照微手中的蛇皮马鞭直摇头,怕韩丰过去会挨鞭子。 韩丰安抚她道:“娘放心,二姑娘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他走到照微马前,未等她说话,先行赔礼道歉:“退婚一事是我负心,害了姑娘名声,姑娘要打要骂,韩丰皆无怨言,只是请勿当着家母的面。” 照微笑了笑,说:“有意则合,无意则散,打你做什么。我只是好奇,那郑五娘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痛快?” 韩丰窘然,“她……她待我情深义重……” 照微说:“若是因情最好,若是因她许你能留守永京做天子近卫,那你可要小心了。” 郑五娘确实对韩母许过此事,令韩母动心,但韩丰并不在乎京职,故而道:“在朝在野皆是为国,不能留京也无妨,我愿意去西州戍边。” 照微点头,“你是有抱负、明事理的人,婚约虽废,莫要结仇,永平侯府不怪你,但也不欠你什么。” 听她出言豁达,韩丰心中反不成滋味,低声道:“是我辜负了二姑娘,亏欠于你,日后若二姑娘有吩咐,韩丰必不避汤火。” “罢了。” 照微挥挥手,驭马经过他身边,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一事,一个利落的勒马回旋,又转回他面前。 “有一事确要托付校尉,若你以后有机会去往西州,请往燕然关寻徐北海将军之墓,代我向他敬一盅酒,点三炷香。” 韩丰抱拳应诺。 两人的对话都被侍卫听去,转述给平彦,平彦又学给祁令瞻听。 兄妹在上元节闹的不愉快如今仍未缓和,照微再不肯听母亲的支使来给他送吃食,凡事只遣平彦来回跑腿,算起来,祁令瞻已经三天没见到她了。 听闻她与韩丰断得干净利落,祁令瞻心中稍感熨帖,只是仍记恨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胸中块垒未尽消。 他何时要逼她入宫了?必然是她在坤明宫时又倚门偷听,却没听囫囵,将隐约的三言两语与心中偏见一合,便笃定他没安好心。 祁令瞻听罢说道:“难得清净几天,别拿她的琐事来烦我。” 平彦暗自纳罕:不是你说二姑娘的事,巨细不捐,如实禀报的么? 祁令瞻暗生闷气,照微却约了容郁青一同出门快活。 说是快活,其实是容郁青将她骗出来,去永京各大粮商和布商铺里访问布粮的市价。他接了朝廷两淮布粮转运的差遣,出了正月就要下江南去,采购一部分两淮用来抵税的布粮,贩往北地去卖,将卖掉的钱入国库充税。 永京排得上号的布粮商大都与吕家有关,吕家女儿是姚丞相的爱妾,吕家铺子也沾了姚丞相的光,得姓半个姚字。 因此他们见了容郁青和照微,皆冷着脸不接待,若问市价则随口敷衍,一条街上五家铺,一石米竟能差出七百文的价。 容郁青感慨道:“你我只是问个市价,他们且这般如临大敌,若我真将两淮的布粮弄来永京,与他们抢生意,只怕更会与我为难。” 照微道:“莫说这些民商,就连朝廷三司、各地转运使都要看姚鹤守脸色行事。你可知兄长为何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容郁青作洗耳恭听状。 照微说:“我也是听回龙寺的香客闲谈,说去年年初,皇上嫌盐铁司的税供太少,裁撤了盐铁司郎中,换上了自己人。结果到了八月,所收税供尚不足去年的一半。那盐铁司郎中虽是皇上心腹,自郎中以下却都是姚丞相的人,这盐铁司如同他的私产,他若不点头,下面不撒手,朝廷就得断粮。” 容郁青了然,“所以三司与转运使暂动不得,皇上就想从官商入手,让我顶着皇后亲族的身份,去两淮地方分转运使的生意?” 照微点头:“怎么,你才明白?我还当你是胆子肥到青城容不下,要跑来永京与姚鹤守掰腕子。” 容郁青这才实话实说:“是世子说你铁了心要远嫁,惹得姐姐伤心,让我借授两淮布粮转运差遣的时机入京一趟,好生劝劝你。” 听了这话,照微冷嗤道:“他一向会暗度陈仓,这是拿我当靶子算计你呢。”
第14章 大周富庶,永京曾遍地拾金。 但那已是几代前的情形,如今的大周只剩繁华的表象,贝阙珠宫之下,国库空虚,民无余财,仿佛一个落魄的富贵美人,身上披着曾经的旧华氅,内里已是瘦骨嶙峋,饥肠辘辘。 钱都去了何处? 祁令瞻在给长宁帝的折子中曾说:“自平康盟定、燕云让城,黄河以北田亩尽弃,人丁荒芜,田赋几近于无。今者三司税供,四分仰仗两淮田赋,六分得自工商、专榷及度牒等杂务。较之平康以前,既失农事国本,又损税奉储积,是以国库连年盈不载支,而百姓日益苦增税矣。” 燕云十六城割的不止是城池,还有幽州一带的农耕安稳,如今北地的田赋丧失殆尽,大周的财力多要仰仗工商等杂务。 而无论是朝廷专榷之盐铁,还是得十抽一之商税,如今都牢牢握在姚鹤守手中,三司堂官不听天子号令、黎庶哀怨,却只看姚丞相的脸色。 姚鹤守是断不会让朝廷有钱兴兵养将,否则他无法向北金交代,他的丞相之位,也就坐不安稳了。 长宁帝将祁令瞻从翰林学士拔擢为二品参知政事,正是为了与姚鹤守相抗。只是空头天子提拔的空头副相,一时也奈何不得。 去年八月,更换盐铁司郎中一事失败后,长宁帝颇为心灰意冷,下诏闭朝一月,日夜在福宁宫中纵酒狂肆。姚贵妃试图去劝,正触了长宁帝的霉头,他搬起酒坛往姚贵妃脚下砸,满地清酒濡湿了她金线如意纹的襦裙。 他骂姚贵妃的话,恰被闻讯赶来的祁令瞻听见。 “你们姚氏父女一个误家一个误国,朕乃磊磊丈夫、堂堂天子,内不能专情于发妻,外不能自决于国事,是要朕脱了这身天子袍,专做你姚家的上门女婿,才得你们满意,是不是?” 姚贵妃闻言,忙跪地垂泣,自陈衷情。 长宁帝有更恶毒的咒骂,被祁令瞻阻住,他朝内侍省押班张知使了个眼色,说道:“陛下醉得这么难受,你们不好好侍奉,竟敢让贵妃代你们受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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