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辞是京城里朝堂上人尽皆知的佞臣,可这所谓的“佞臣”也只是处事手段很辣了些,却未曾如他们一般鱼肉百姓。 人们只知晓畏惧他,却忽略了他的年纪,他也不过同锦御差不多年纪大。 如今他这番作态像极了当年的凌锦御,她便不由的又将两人扯在了一起。 江微澜不容反驳地象征性向他肩上拍了两下:“不管如何,今夜你必要回沈府好生休息。” * 安裕蛰的事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贪官污吏向来是会重罚的,更何况安裕蛰犯的不是一桩两件,皇帝大怒,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在为安裕蛰怒,还是太后娘娘今日复朝,朝堂上一时噤若寒蝉。 他的罪名含糊,但多数罪名累积到一起,便是他所承受不住的。 而前些日子被宴请的群臣如今同受了惊的鹌鹑一般,即便是知晓其中的内幕,没人敢站出来说沈京辞些什么。 像是生怕自己被沈京辞抓去做人肉交子。 高位上是面沉如水的皇帝,他几近要将手中的折子捏成湮粉:“安裕蛰,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下首是趴跪着,正抖如筛糠的安裕蛰,他离得沈京辞极近,不由得瞥了一眼身旁那只翘头锻履,听着皇帝唤他,当即颤了颤。 “微,微臣……”安裕蛰话未说完,身旁冷淡的声线响起,将它后面的话打断。 沈京辞声音微冷,让人听不出起伏:“陛下,如今证据确凿,何故再听一个将死之人狡辩?” 大殿静可闻针,凌启康的脸色难看极了,狠狠将手中的册子朝着下首趴跪着的安裕蛰扔了来:“真是放肆!如今朕连问都不能问一句了吗,这皇位干脆你们来坐!” 沈京辞扬了扬眉,朝着他跪下道:“微臣不敢。” 重重叠叠的帷帘后,是被层层淡纱遮住脸上神情的江微澜。 原本平直红润的唇角,如今微微勾起了些。 不敢? 他沈京辞有什么不敢的,他最敢了,如今怕是恨不得将凌启康这昏君踢下台亲自做。 凌启康缓了口气,道:“罢了,起来吧,朕不怪罪于你。” “陛下……”安裕蛰只手捂着心口,一张沟壑错综的老脸上满是泪痕,“臣知晓自己如今犯下了滔天大错,负了陛下对臣的期望,而贪污的罪名足以让臣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可臣也算是看着陛下生长到一国皇帝的老臣了,想到如今陛下根基不稳,老臣就无法长眠,到了地底下也无法向先帝交代啊。” 说罢,安裕蛰悔恨交加地捶得胸口邦邦响,下巴那一绺白须也跟着抖抖,又跟着猛地咳了几声,声音同被烟火炙烤过一般沙哑难听,满是风烛残年的老态。 “安大人……”凌启康眸中的情绪缓和了几分。 沈京辞没有打断他,只是这般眼看着,听他继续道:“先帝临终前,嘱咐过我们这帮老骨头,定要好生辅佐着陛下,我们在陛下面前亦是发了毒誓,倘若皇位被臣子觊觎,陛下又受佞臣摆布,老臣无颜再面对先帝!” 原本正是门可罗雀的朝堂,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也是颇为无奈。 如今能站在君王面前朝堂之上的,哪位资历不老,而自先帝登基起,他们便为先帝效力,想要在朝堂上大展身手,争那史册上的千古留名。 如今一晃几十年过去,先帝早已不在,当初雄心壮志的臣子们,如今也成了鱼肉百姓的佞臣,真是造化弄人。 “奸佞之臣?如今北辰最大的奸佞之臣,不就是安大人你了吗?”沈京辞淡然的笑了笑,一旁的安裕蛰顿时噎的说不出话,只瞪着那双浑浊的眸子看他,“再者,无论如今陛下如何,安大人也是要去面见先帝的,倒不如好生将北辰这些年是如何被奸臣蚀虫蚕食的,同先帝完完整整叙述一遍。” 沈京辞没去看身边的安裕蛰如今面目有多狰狞,道:“陛下这里,自有我和诸位臣子辅佐,安大人放心去面见先帝便是。” 安裕蛰似乎还等着皇帝为他说些什么,想再挣扎一番,却见陛下垂着眼眸不作声。 “陛下,”安裕蛰苍老的声音愈发凄凉,“陛下……” 凌启康缓缓别过了头,不去看他。 安裕蛰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一介老臣了,他还记得当年父皇处理朝政繁忙,一众大臣战战兢兢在宣政殿门口等着内监传昭。 他方经过宣政殿想去找父皇时,便一头撞进了安裕蛰的怀里。 “太子殿下慢些,”面前瞧着沉稳的中年男子将他身子扶正,对着年纪尚小的孩童道,“陛下还同大臣们正商讨着政事,殿下恐要再多等一会了。” 此后他便时常能见到安裕蛰一行人,而安裕蛰每每见他带着功课来宣政殿时,碰上他问也总会耐心教导几句。 但因着当时朝局变动,安裕蛰被父皇一贬再贬,最后便鲜少从宣政殿见到他。 他仍记得这位几近陪伴他六七年的大臣,他同别人不一样。 他看得出其余大臣带他恭敬客气,疏离或是谄媚,而安裕蛰为人亲切,父皇留给他的政事课业,他看过也会对他进行点评与夸赞。 父皇曾多次否认他的见解与决策。 到安裕蛰却说,父皇是险中求胜,险中求胜一旦不小心便可能跌落深渊,而他的法子看起来更加稳妥,温水煮青蛙有何不可呢? 那日父皇心情欠佳,见着他与安裕蛰走得近,待到臣子们退下后便斥责他,说他在政事上畏手畏脚,配不上这个理应杀伐果断的位子。 他不曾反驳,他虽是北辰的太子,父皇在政事上却没有亲自教导过他,坐在北辰储君这个位置上,他只有母后太傅和安裕蛰。 可母后是后宫女子,后宫向来不得干政,太傅的见解太过片面,唯有和安裕蛰一起的短暂时刻,他才能通晓些。 待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那位一贬再贬,受尽苦头的安大人一手提拔上来。 他虽为九五之尊,在朝堂上却孤立无援,安裕蛰是难得盼着他好的臣子。 “陛下,臣,不愿再看陛下为难,”安裕蛰那双浑浊的眸子没有去看他,只看着他身后那一扇屏风,像是透过屏风在看谁,“臣犯下了大错,而今臣将死,只愿陛下能将北辰王朝掌控在自己之手,切莫被奸臣蛊惑……” 沈京辞垂眸,看着地上那个好似苍老许多的身影:“安大人的话未免太多了些。” 安裕蛰笑了笑,并未搭他的话:“臣临死谏言,太后一介女流之辈,见识短浅又误家误国,北辰向来没有女子干政的先例,还望陛下为家国考虑。” 朝堂上静默的诸位大臣手中的朝笏不禁低了些,抬眸看向那扇屏风。 屏风后层层纱幔里的身影端坐在那处,仿佛被指控的人不是她一般。 沈京辞冷声道:“安大人,将死罪臣无权谏言。” “……望陛下听信忠臣谏言。”安裕蛰那双苍老的手微颤着,将头上那顶乌纱帽摘下。 这顶帽子他戴了多少年,安裕蛰也记不清了。 他原本也是当年那些有着凌云壮志,想要报效北辰,报效君王的大臣,可在高处坐久了,难免也会生了异心。 先帝鲜少听他的谏言,多少年里他都是壮志难酬,直到那日碰见年龄尚小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年龄虽小,关于他对政事的看法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两人的见解不谋而合。 太子殿下赏识他,而殿下不知晓的是,他在朝堂之上是被打压的那一个。 幸而太子殿下后来登基,念及两人先前旧情将他又提拔了上来,他这一生也算老年得了平步青云。 安裕蛰将那顶乌纱帽端端正正的放在面前,三拜面前年轻的帝王:“臣,安裕蛰,今日在此拜别陛下。” 殿门外的御林军等了许久,如今听着这话便要往里走,将人带出去。 谁料到地上趴跪着的安裕蛰猛的站起,朝着一旁的雕龙金柱一头撞去。 沈京辞眸色微凛,待到察觉安裕蛰不对劲之时,早已拦不住这一心求死之人。 他用足了劲,狠狠一头撞过去,只听整个大殿内砰的一声巨响,雕龙舞凤的柱子上入眼满是一片黑红的血迹,顺着细密繁复的花纹缓缓往下流。 下首的大臣们惊惧一片,离得近些的大臣就不幸被溅了一身鲜血的,慌乱地向后退去。 那处乱做一团,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谁拉了谁的袖,纷纷倒在地上,兵荒马乱。 而高位上做的凌启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呆愣了好长时间,好似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祈安二十三年冬月,奸臣安裕蛰上交田亩宅院,谏言不成撞死在紫宸殿。 这是凌启康违背了太后与朝臣,能给他最后的体面。 …… 太后今日心绪欠佳,想来不论谁上早朝碰上血溅当场的局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江微澜没有心思用午膳,下了早朝便去了慈宁宫内佛堂。 慈宁宫内的佛堂不比宫外的佛堂小,精雕细琢描金的佛像从高处俯瞰着人们,怜悯又慈悲。 江微澜点上一炷香,朝着佛像拜了拜,看着佛像一侧的高架上整整齐齐的,满是入了皇室宗碟的排位,久久不语。 高架上的一面众多排位旁都点了明烛,寒风被悉数挡在了门外,明烛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她原以为今日会相对容易些,即使安裕蛰是个有手段的,但有着沈京辞宴请群臣那日的前车之鉴,想来也没人敢出来造次,而一个罪臣也不出什么大风浪。 可她忘记了,安裕蛰就是一只鬣狗。 安裕蛰非但没有如她所想一般,为着罪名纠缠不休,或是求凌启康如何,反倒自己当朝撞柱自尽,临死前不忘撕咬下她的一块肉来。 倘若安裕蛰为着那些罪名纠缠不休还好说,又或是去求陛下如何,她也能以罪臣的名义去打压。 但安裕蛰偏偏提及的是太后干政,凌启康同他关系更为亲近,待安裕蛰死后,他自然会因此伤神,而安裕蛰死前提及的太后干政,自然会引起他的怀疑与不满。 凌启康还是太子之时就对她的成见颇大,更莫要说现在,如若有机会将她拉下台,狠狠踩进泥潭里,他定然不会犹豫。 而安裕蛰的死就是最好的时机。 佛堂外的天色好像隐隐阴沉了许多,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笼罩住了整个皇宫,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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