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出自帝王之口,当中的分量了然,太后不禁浑身战栗:“哀家何曾有过这个意思?哀家兄长赤胆忠诚,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举族报效,皇帝可切莫曲解了!” 豫怀谨擦过她袖臂,向殿门走去,只道:“朕有无曲解,全看齐大人怎么去做了。”他轻飘飘地说,“先帝在位时,齐氏在帝都的望族中压根儿排不上号,做人可不能忘了本。” 他双臂一振,打开殿门。 陆万才躬身走近几步,做好进去侍候的准备,但没人自大开的门里出来,皇上站在风口,侧身往后看:“安慎,母后记挂你来日婚配,想为你争个好驸马,这无可厚非。但你一个没出闺的姑娘,堂而皇之地跟过来,在朕面前大谈外男,满口昱哥哥叫得好不亲热。” 豫怀谨霍然抬手指向她:“先帝六个女儿,还找不出个似你这般不知检点的!” 他字字如刀,大门敞开下,声音顺风荡去很远,不只是太后与九公主带来的宫人,哪怕殿外纵横的几道宫街,伫立看守的侍从都听得清楚。 他措辞狠厉,把安慎骂蒙了,而对方是皇上,她不敢冲上去撕扯,羞愤地跺一跺脚,哭着跑出勤政殿。 这一出将所有人都镇住了,陆万才又退回原地。 徐尚若皱一皱眉,豫怀谨是与太后、公主多有龃龉,但都关起门来掰扯,即使为她出头,如此激进也是没有过的。 她忍不住开口:“皇上……” 豫怀谨抬手阻断她,他走回惊怒交加的太后身旁,轻声附耳:“母后,朕说过的。” 太后一愣,又听他道:“帝王金口玉言,每个字都作数的。” 太后回忆须臾,蓦地想起不久前的夜晚,血气飘浮半空,豫怀谨提剑而立。 ——母后与安慎一条心,朕权当你们是一个人。 ——往后母亲给皇后脸色,朕就找安慎晦气。 ——朕不论其他,全算在安慎头上。 她太后当久了,权柄在握,许多话左耳进右耳出,没太当真。 她也经过些人事起伏,年轻失宠时都没怕过,现今更不会为儿子几句话就夹起尾巴做人。但方才听豫怀谨一口一个齐氏,字眼儿咬得死紧,竟有阵阵凉气从脚底板攀援直上。 她突然发现,她母家一脉如一叶扁舟,皇上可以顺水推舟,也能翻手覆之。 齐氏也好,安慎也罢,只要皇上想,都能下得去手。 虔王府的马车驶出半路,街景逐渐开阔,路边支起柴火小灶,面点在熬煮好的高汤中滚了滚,鲜香气勾得宋瑙东张西望。 在馋虫一再地驱使下,她似腰不酸,腿脚也有劲了,拉上豫怀稷去就近的摊子,麻溜地到长凳上端坐好,掰起指头开始瞎扯:“王爷,我出门前看过皇历,今日小寒,适宜吃胡麻粥、糖豆花、红油包面、片儿汤和八宝甑糕。” 无法领会娘子心思的夫君不是好将军,豫怀稷立即按她絮叨的,原封不动点一遍。 这家摊主的动作麻利,三两下便齐活了,然而宋瑙胃口小,每样只尝一小点,终究还要靠豫怀稷扫尾。他单手持碗,几下喝掉一碗胡麻粥,唇边粘了粒芝麻,他随手一揩,问道:“昨儿个怎么没见你堂哥过来吃杯酒?” 他口气倒还随和,符合闲聊的特征,但基于他对宋晏林一向不大友善,每次提及都像在预备搞点事情出来,宋瑙机敏地抬一抬眼,意图阻止他的无理取闹。 “我没别的意思,纯粹好奇。”豫怀稷端起糖豆花,扬眉,“我人都睡到了,还怕他撬?” 宋瑙脸忽地一红,赶在他说出更多恬不知耻的话之前,抢声坦白:“堂哥有事回洛河,一个月前就动身了。”她顷刻就把宋晏林给卖了,“他如今穷得叮当响,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肯定买不起贺礼,但他还是个有骨气的公子哥儿,估计不大好意思来蹭酒喝。” 豫怀稷手一顿:“我听你父亲说,宋晏林变了许多。”他想了想,提起一件事,“他跟莫恒长女的婚约我听过一点,说起来,莫家出事后,他没再向任何人提过亲,人也大变样了,许是放不下莫家姑娘?” 豫怀稷并非第一个这么问的,连宋沛行都来套过她的话,而宋晏林几年来的变化似乎也印证了这些揣测,但宋瑙始终是否认的。 “没有。”她摇一摇头,坚定地说,“不是你们想的这样,堂哥只在提亲时见过她一面,他们是指腹为婚的,应当没什么感情。” 可她的话没人信,大家主观认定的事,不会为她的否定而改变,总当她在替宋晏林做掩护。只有豫怀稷,他喝完最后一口豆花,当即接受了她的说法。 他的理念很简单,他媳妇说没什么,那必然是没什么的。 宋瑙见他与自己不谋而合,宛如遇见知己,就多跟他说起一些。 主要因为宋晏林家住洛河,来帝都下聘那年,便在宋家住过段日子。 去莫府的前一晚,她三更起夜,经过宋晏林借住的别院,见里边光影憧憧。宋晏林没有睡,失神地坐在院中,面向一地堆叠起来的聘礼。 宋瑙迷迷糊糊地走进去,落过雨的夜空黑得严丝合缝,只有枝头挂上几盏油灯,飘出微弱光热。宋晏林先一步看见宋瑙,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先开口,便谁也没说话,在难得的沉默中,她醒过神来。她端详须臾,忽然说:“堂哥,你快要成为有娘子的人了。”她比画一下,补充,“明年就会有崽子。” 她听见宋晏林隐隐笑了一下,似沉静湖面吹开的一线波纹。 他勾唇:“你懂得倒挺多。” 宋瑙歪一歪脑袋,惑然地问:“那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油灯的光太暗了,她离宋晏林一臂远,却还是难以看清他的脸。 他良久没出声,是夜无风,他衣袍都没动一下,像极了府门外那尊巍然而立的石狮子。 宋瑙几乎要怀疑,宋晏林是不是坐那儿睡过去了,他终于开口。 他说:“瑟瑟,你不明白。” 后来,同样的话她在别处听过许多次,宋晏林一年年不着家,他无根似的漂泊与神隐,叫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心系莫大小姐。 他说:瑟瑟,你不明白。 说她未经情爱,不解其中味。 “那时候,我的确不明白,喜欢它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宋瑙回忆起当晚潮湿的风与宋晏林模糊的面目,“但我很清楚,至少不当是那样的。” 他们用完点心,起身离开路边小摊,两人相携走在熙攘的街头,豫怀稷眼中的宋晏林是寿宴上的匆匆一瞥,那个形销骨立的白袍青年。 “他既有不少江湖知交,性情必不会差,现在是瘦脱相了,但看着还丰神俊逸,若年少时添个十来斤,单凭他这张脸,在洛河大小也能算个人物了吧?” 宋瑙轻声应了应,搂住豫怀稷的胳膊。 午后的中央街与十年前的洛河一样,人潮来去,热闹非凡,百米外是家三层高的红楼艺坊,坊间姑娘气韵风流,正倚着栏杆说笑。 “那时候的堂哥呀……”宋瑙恍了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她忽然想到,某年立春三月,堂哥带她行过长兴街,途经青楼歌舞场,有姑娘们高处凭栏,几方手绢悠悠飘落,堂哥闪身躲开,仰头见她们含羞带怯,捂嘴笑作一团。 香风吹过,宋晏林略微弯腰,含笑抬手,轻轻向她们作了一个揖。 时至今日,宋瑙出洛河,入帝都,也随父母去过些地方。 却再找不出一个风流胜他的。 初一过后,帝都的天逐日变冷,宋瑙回娘家吃完回门饭,便随豫怀稷启程去渠州。 徐斐提早安排人清扫园子,各院的床单褥子一律换新,寝室每日都拿名贵香料熏上一轮。他们一行人的车马抵达时,宋瑙推开主卧的门,顿有淡淡异香扑面袭来。 豫怀稷冷呵:“这个徐斐,正事一样干不来,吃喝玩乐倒是专精。” 屋内干净整洁,他检查过一圈,见没有问题,就想把随行衣物放进柜子。 他拉开一格橱门,忽然身子一定,宋瑙本在摆弄墙上装缀用的弩弓,回头看他立在橱边,小半天没腾挪,当有什么新奇玩物,便跟过去张望。 抽屉里齐齐码放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小瓷瓶,宋瑙举起一只:“什么呀?”她天真地问,“梳妆用的头油吗?” 豫怀稷神色古怪地挑唇一笑:“上面有字。” 宋瑙翻转过瓶身,当中用赤金粉镂刻了三枚小字:媚春闺。 她乍一下没反应上来,又拿来一瓶,上头刻写着:娇玉春。 几个字分开倒还好,合到一起看却没一个是正经的,宋瑙霍然联想到什么,豫怀稷的解说也随之而至,他哂笑摇头:“恐怕是床笫间助兴用的。” 宋瑙寒毛一竖,跳脚丢开瓷瓶,像在扔件垃圾似的,撩起豫怀稷的衣袖疯狂擦手。她还有点凶巴巴地拍掉豫怀稷正放在掌心把玩的一小瓶,也替他揩了揩手。 力道之大,似要把他蜕层皮才罢休。 豫怀稷笑看她:“怕我喂你吃?” 宋瑙气呼呼地说:“脏!” “确实,什么腌臜玩意儿。”豫怀稷抽出餐布,把格子间的瓷瓶都包裹起来,对角打结,随手扔到地上,“就算你愿意,我还怕给你吃坏了。” 宋瑙松了一口气,可她忘了,即使没这些下三烂的东西,他们赶了十天路,沿途的驿站比较简陋,豫怀稷还顾及她点,忍耐了一路。但这厢下榻渠州,园中配置一应俱全,可不得使劲折腾。 两人就这么幸福地度过三天,到了第四日,发生个小插曲。 豫怀稷独自在书房看书,有两个侍女手端茶点走进来,大冷天的她们身披纱衣,领口大敞,现出大片白生生的胸脯。 往常这时宋瑙该在房中陪同,但实在是来到渠州之后,豫怀稷活似只放归山林的野虎,夜里胡闹也罢了,居然还生出点白日宣淫的苗头,宋瑙被欺负惨了,不得已奋起反抗,这才没在一块儿腻着。 今儿个日光微煦,豫怀稷还寻思编个什么理由将人骗回来,再如此或那般地亲热个小半天,他一看这茬,立刻向门口的戚岁使眼色。戚岁领会,撒腿去庭院找他家王妃。 见她们大有利用价值,豫怀稷慈祥许多,出声道:“几时来这儿当差的,脸挺生。” 一赭色纱衣的女子媚眼如丝:“回爷的话,我们是今儿个大清早才入园的。” “哦?”豫怀稷接过碗盏,手一收,避开女子朝他刮蹭来的指尖,“谁领你们进来的?” 另一嫩黄薄衫的为抢风头,立即插嘴,娇声回话:“是吴叔买我们回来服侍王爷的。” 她口中的人是这间园子的大管事,建园以来全是他在操持内务,也包括奴仆采买。豫怀稷大致有数了,叫来门外侍从:“去把吴大管家请来,劳他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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