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浮浮沉沉,细听之下不难听出一丝拈酸不悦,宋瑙一怔,因前头一通哭,眉睫上的猩红尚未褪尽。她看向别处,半晌,轻声说:“王爷会考量我,大约是与我身家有关。” 许多话原该看破不说破的,可人总有某一时刻,大脑十分叛逆,来不及多想便说出口:“我与文国公系出同宗,明面上的门楣不算太低,其实这些年养花逗鸟的不足与外人道。”她双手团成拳,垂在膝头,“而爹爹是个五品郎中,官居中游,离权位中心还很远。” “王爷如今地位过于显赫了,不想再娶个权臣之女,成为大昭的活靶子。”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委屈地说:“而我恰好卡在王爷的标准里。” 中规中矩,上不至惹人忌惮,下不至失了身份。 豫怀稷手肘支在案几上,指节虚撑着后脑勺儿,若有所思地听完这一大通。他这才直起腰板,总结归纳:“你怕我选择你,同你挑拣帝都那些公子哥是一样的,有所图,但没情意?” 宋瑙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又一连抛出几道灵魂拷问。 “可你相看那些人的时候,求的是他们喜欢你吗?” “他们瞧的不也是你的身家、样貌、性子,可都没见你计较过,怎么偏到我这里,开始计较起情意来了?” “是我与他们不一样?” 问及最后,豫怀稷黑夜似的眼底星星点点皆是笑,半似蛊惑,半是循循善诱。 可光凭前两个问题就已经考倒宋瑙了,现下若非她还记得此番是来干什么的,她很可能会朝豫怀稷拱一拱手,由衷道一声:告辞。 毕竟今日份的羞耻已逐渐满额,头顶似乎冒起青烟,浑身烫乎乎的。 她担心再待下去,将来墓志生平上便会刻了:终年十五,卒于羞耻。 可豫怀稷非但不打算放过她,甚至还想添把火。他起身走过去,锦衣长靴,每一步都像踏在通往她坟头的路。宋瑙一个不稳,险些从座椅上滑下来,而他赶在这之前横到她面前,双手撑住两侧扶手,躬身将她连人带椅环在一小方天地里。 她退后一厘,豫怀稷欺身一寸,很快把人逼到椅子边角扑腾不得。 滚热的鼻息呼呼而下,落在她珠玉似的耳垂上。 “当你说的都对,但权臣女到底是少数,撇去这些个,余下的可太多了。陆秋华的幺妹也二八年华一枝花,我怎么不去找她,非要跟你过不去?” 宋瑙此时脑子糊成一团,磕磕巴巴地问:“兔、兔子不吃窝边草?” 豫怀稷低笑一声,身体忽又沉下几分,声色喑哑:“我瞧她们都不如你,你说怎么办?” 纵然宋瑙大脑已浑如一团糨糊,太长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难以思辨,但这句她听得明白。她耳尖刹那通红,心想:你乃是成熟的将军了,遇事不该问旁人,要学会自己拆解了。 她一面腹诽,一面把头别开,侧脸晕开大片熟透般的红,落入豫怀稷眼底甚是艳丽。 他看得欢喜,便俯身多赏看了一会儿。就着这个姿势,他抬高声量朝门外道:“戚岁。” 被唤进来的人刚一迈入,立即如遭雷击,只见两人挨得极近,他家爷似一偏头便能亲到宋姑娘的耳郭。 他被迫看了这个职位不该看的画面,心中正惶惶不安,就听豫怀稷说:“去,带几个人陪宋姑娘回府,把徐斐下的聘都丢出去,给我腾个地儿。” 这句话信息太多,戚岁足足消化了十几秒,不由得叹服,他家主子确实厉害,这回来才多久,拿下人家黄花大闺女的速度堪比在边关攻城略地。 故而,这次不必戚岁出去乱传什么,有许多人亲眼见到宋瑙大白日从豫怀稷书房出来,拿手背贴住两颊,却挡不住溢出的绯红,步子既快又碎,而戚岁全程一脸姨母笑地跟在侧后方。 豫怀稷送走宋瑙,站到桌前,拿过一本空白奏折,铺开研墨。 思忖须臾,他提笔落下十六个疏狂大字: 先来后到,天经地义;半路截和,天打雷劈。 稍等墨干,他差亲信快马加鞭送去皇宫。 第3章 求娶 午时方过,内室的苏合香行将燃尽,徐尚若端来药膳,又往炉里添了一勺香。 豫怀谨屏退宫人,把她拉到身侧坐下:“来得正好,给你瞧个折子。” 徐尚若刚探出手去,腕子忽地由人攥住,在恰到好处的力道里翻转向上,露出虎口的一小道刀口。豫怀谨眼色沉了沉:“母后又为难你了,还是安慎?” “是我不当心。”徐尚若赶忙澄清,“修理花枝时被剪子蹭了一下,跟母后、皇妹无关。” 豫怀谨淡淡哼笑:“我自己的母亲、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刀口已经结了一块血痂,他掌心覆在上面:“她们没少给你使绊子,即便这回不是,还有下回,你得跟我说。”他满目寒凉,“我是拿母后没法子,但安慎那小妮子我还治不了她?” 内室烛火荧荧,日光照不进来,卸去帝后尊荣,他们宛若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徐尚若回握住他,反过来好言安抚:“母后中意娘家侄女,皇后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如今不喜我也是应当。”她温和惯了,对谁都存着三分体谅,火光里的侧脸恬静含笑,“比起以前过的日子,嫁你的这几年已经好得不可思议了。” “不,不够,光是好一些还远远不够。”豫怀谨与她十指交扣,咬住牙关往外挤道,“我要的是没人再敢折辱你。” 他抬眼望向横陈在雕花笔架上的一支善琏湖笔,末端以隋珠为缀,本是华美异常,但笔身有一处拿翠玉色的布条缠了缠,因颜色相近,不细看倒也不容易发现。 “否则,当年文韬有六弟,武略有三哥,我费劲当这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他从不忌讳提当年,可徐尚若听来总是心惊,生于帝王将相家,回忆往往不会是件多好的东西。她忙不迭拿过奏折,笨拙地截断话头:“对了,你要给我瞧什么?” 一本没什么花头的折子,她慌忙地拨弄了几下才打开。豫怀谨轻笑摇头,尽管世事多变幻,他们已今非昔比,但他的皇后老实巴交,藏不住心绪的模样始终没变。 “三皇兄的字迹?” 徐尚若手执奏折,目光迷惘地从那十多个大字上挪开。 “是了。”豫怀谨思绪回笼,跟她说起这段时日的事来。 “皇兄看中宋家丫头,是要娶她当正室的,可这徐斐想讨她做妾,他是个什么货色,谁的人都敢抢?”豫怀谨拂开桌上药盏,几点褐色汤汁溅上案台,“要真退回个七八年,三皇兄还没带兵常驻边疆那会儿,在这大帝都里头,经他手揍过的没脸没皮的达官贵胄,没有几十也有十几,这回是顾念你我的面子,没直接动手。” “徐斐……”徐尚若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捏住折子的手骤然收紧,“他大约是为我寿辰回来的。” “这傻子确实才回帝都,没怎么听说有什么事儿。”豫怀谨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去宋府下聘,身旁竟无一人提醒他宋氏女同三皇兄的渊源,指不定背后还有人挑他去捅蜂窝,想来树敌不少,都在等着看他这出笑话。” 听到这里,徐尚若越发不安起来:“徐斐他到底与我……”她一句话未说完,又顿了下,“同父异母,如今这样跋扈,也有我的责任在。” “你有什么责任?”豫怀谨反驳,“他混账妄为的做派不是一两天了,和你不相干。” 徐尚若望向红烛上那一粒火光,跃动明灭中,她恍惚摇头:“他早该千刀万剐了,算是我救下他一条命,这些年又不知在何处做过多少荒唐事。” 豫怀谨身子一僵,目光不由得落向桌角几张薄纸,里面是他遣人搜来的有关宋氏三代以内,不论直系旁支的一份详细族谱。 与宋沛行并列的,是他的兄长文国公宋世朝,其膝下有一子,名字上被朱笔圈了圈。底下写着:曾与莫恒长女定下婚约,后莫家因文字谋逆,蛊惑天下人心,满门抄斩。 另有一行:宋世子至今未有娶亲,不知缘何。 几张纸他翻看过许多遍,一些边沿已微微卷曲。他呆怔片刻,随即冷冷笑开。 他这一笑似点醒了徐尚若,她忙将药膳端到近处:“熬了一早上的,再放下去要凉了。” 豫怀谨没说什么,掀开碗盖,滚热的水汽扑向半空。 隔了这层水雾,徐尚若看不清他的脸,那水汽仿佛不断在往眼里蹿,少顷便濡湿眼眶。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年轻君王的一笑里包含了些什么。 他是在说,徐斐该死,那他呢,他就不该死吗? 纵使没有说出口,但在那一刹那,她仍然锥子刺骨般疼了一下。 另一边,戚岁挑了十来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把陈列在院子里的聘礼悉数取走,一行人扛着箱子浩浩荡荡往左都御史府去。 徐恪守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将儿子捆了个结实,罚他跪在堂下。 戚岁见状故作惊讶:“徐大人这是何意,小公子身娇肉嫩的,可别捆出个三长两短来,身子糟践坏了还怎么跟人抢媳妇去,往后长日漫漫的岂不憋得慌?” 他笑得客客气气,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不等徐恪守回应什么,挥手招呼在门外列队的两排壮汉把箱子扛进来,同时高喊着:“都往主道上摆,给徐大人看一看小公子的手笔。” 戚岁的言行是受谁的意,徐恪守心知肚明,他臊得面上红一块白一块:“怪我教子无方,把这孽障养得胆大妄为,我正准备押他去给王爷赔罪。” 戚岁摆手:“这倒不必,我家主子杂事一箩筐,怕是不得空见徐大人。” 他似不经意将话锋转了转:“不过,爷说了,小公子风流成瘾他多有听说,今日一见,不愧为花间老手,但宋家小姐年纪小,没经什么事,可被这阵仗吓坏了。” 徐恪守混迹官场数十年,话中隐意他一听即懂,二话没说,亲自将儿子捆去宋府,当着宋家老小的面将其踹翻在地,狠狠收拾了一通。 他下手相当狠,徐斐满院躲闪痛呼,最后好巧不巧摔倒在宋瑙脚下。 一双白底绣花的缎面鞋霍然入眼,想来除去乞巧节的匆匆一见,他又喝得迷糊,全靠搜来的画像吊着胃口,其实并没在白日里仔细看过宋瑙的样貌。他心思微动,眼神顺势向上,刚攀到女子膝盖处,冷飕飕的耳语声贴着他鬓发飘入耳中。 戚岁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如他肚里蛔虫,精准指出:“小公子,眼珠子是样好宝贝,让它老老实实安在眼眶里不好吗?别逼我家爷动手来挖,那多伤和气,你说是不是?” 徐斐经他阴森森一吓,整根脊梁像被瞬间抽走,上半身一软,宛如一摊烂泥。 宋瑙瞧徐斐挨揍正瞧在兴头上,只差去跟戚岁要一把瓜子,边嗑边看戏。而他猝然摔过来叫宋瑙也吓了一跳,幸好今日她双腿争气,生生屏住没撒开了往父亲身后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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