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穿了,他自个儿愿挨是他的事,不图什么,但小姑娘领他心意,知道回过头来跟他解释两句,他难免贴心地暗叹一句:还算这丫头有良心,不枉他调拨大半个将军府去寻她。 尽管,她的话里掺了水分。 至少不是全部实话。 宋瑙回去时途经亲王府,将痛哭流涕的椿杏一道带走。 戚岁提前为她们备下马车,宋瑙疲乏极了,未做推辞道了声谢。 踩上马凳前,她注意到什么,疑惑道:“戚公子腿怎么了,走路不太稳当的样子?” 戚岁正一脚高一脚矮地指挥车夫,俨然是短暂忘记了由五十军棍支配的恐惧,而现下,他不仅想起来了,双股还条件反射地紧了紧。 “他在路上跌了一跤,不慎扯到胯骨。”豫怀稷走过来,一手扶住宋瑙胳膊,淡淡道,“不用管他,他这毛躁大意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 宋瑙有些意外:“这么不当心呀?” 戚岁沉痛地点头,可不就赖这张臭嘴,不当心说错话了嘛。 宋瑙投以大片怜悯,为免触人痛处,她没再多问,矮身进入马车。 小臂残留了豫怀稷扶她时掌心的余温,她拢一拢袖子,掀起侧边一小片车帘布。 两个车夫训练有素,待她坐稳,车轱辘滚滚向前。在平稳倒退的街景里,她每每偷眼向后回望,豫怀稷都站在原处,目视她的车马驶离。直到车子隐入一旁小道,巍峨的亲王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才将身子扭回来。 帘布没有放下,她斜倚在车壁上,敛眸凝望前方某一点。 椿杏也随宋瑙向外看,乞巧庙会已近尾声,与往年一样,街头只剩下散走归家的百姓。 她忍不住问道:“小姐,你在看什么,前边有什么特别的吗?” 宋瑙平视远方,默然良久,才应了一声:“不知道。” 黑夜里弥散开灰白色的雾,有卖花老妪走进雾里,有小摊贩推车自雾里走来。 她不知道这片薄雾后头有些什么,但经此一夜,她可以确信,前方一定有什么在等着她。 一定有。 当晚的事宋瑙没再跟人提起过,即便椿杏问起来,她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你非要问的话,我只能扯谎骗你了,我已经备下十几种说辞,不知道你想听哪一种?” 简而言之一句话:别问,问便是谎话。 椿杏以为,她家小姐已然处在搪塞人的最高境界,有什么比极真诚地传达给你“我确实在搪塞你,但谁叫你问的,你活该”这样的信息,更能噎人的呢? 椿杏略微怅惘,她家小姐到底是个大姑娘了,是该成婚嫁人的年纪,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可往往想要在一处遮掩的东西,总会在旁的地方显露出来,是防也防不住的。 那时距离乞巧庙会过去七八天,宋瑙甚少出门,大多时间拿来绣一块红被面子。 宋家二老觉察出她没什么精神头,终日蔫头耷脑,越发不爱走动,便想劝她出去沾一沾地头烟火气。 宋瑙刚听出点苗头,立刻往床榻一躺,四仰八叉,挺尸似的双手死攥住被单,毅然决然:“上回爹娘赶我出府,我折了一条腿,差点儿把小命交待在山里头,可见外头世道凶险。爹娘若还执意要我出门,就这么原样连铺盖与我一起扔出府去吧,命都要没有了,要脸面也没多大用处。” 宋沛行拿她的泼皮样儿没辙,探询眼光转向椿杏:又怎么了? 椿杏同样迷茫地摇一摇头,宋沛行正欲再问,府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起先隔着道府门听得并不真切,但那些个响声很快便穿墙破府,在堂前掀起一重大过一重的喧闹。 宋沛行被引了过去,宋瑙不是个太爱给自己找事的人,在哪里躺下,便就在哪里多躺一会儿。直到在由远及近的哄笑中听得有人高喊什么宋大小姐,她才一骨碌从床榻爬起来,盘腿吩咐椿杏:“去,看下怎么回事,青天白日闹得慌。” 椿杏腿脚麻利,抄近路直取前厅,不多时便狂奔归来,慌张中遭门槛绊了绊。 “我、我听老爷喊那领头的国舅爷。” “当今能称得上国舅的,唯有皇后娘娘同父异母的庶出兄弟了。”宋瑙没多想,同一姿势坐久了,尾椎骨硌得有些疼,她探手揉了一揉,顺口问,“他来做什么?” “他说七夕夜与小姐偶然一见,倾心难忘,要……要讨小姐做八侍妾。”椿杏吓出眼泪,“国舅带来一帮人,可能是家仆,样子不三不四倒像地痞打手,还哐哐抬来好些箱子,横七竖八扔在前院,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说是下聘来的。” 听完头一句时,宋瑙脑袋嗡的一声,被一股邪火驱着,差一丁点儿冲出去跟放话的人理论。 ——你才是八侍妾,你祖上全是八侍妾! 但她那颗胆子称一称也没几两重,待椿杏把话说完,那簇小火苗差不多也被雨打风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天前那沾带酒气的夜风,像陡然穿过白日天光,扑向面门。宋瑙左右一联系,即刻就将两处连接到一块儿。她连滚带爬下了床榻,迈过椿杏向厅堂跑去。 尽管那时天迟露重,又相隔多日,但宋瑙仍然一下子认出那张脸。 五官是好的,可流气过甚,常年地寻欢作乐把身体底子掏空了,长相倒成其次,谁见他第一面都会想问上一声,这个未上年纪已压不住猥琐劲儿的富家公子是谁? 宋瑙躲在廊上,听爹爹语气逐渐冷硬:“多谢国舅爷抬爱,可惜老臣家中子嗣单薄,只这一个掌上明珠,不求嫁个权势滔天的,但断不可能去做人第七、第八房的侍妾。” 哪怕宋瑙从前不了解国舅其人,但今时观之面相,便知是刁钻狭隘之流,不论她嫁与不嫁,话说到这份儿上,梁子怕是结下了。 左思右想间,她不当心自圆柱背后露出颇凝重的小半张脸来。 宋母余光瞥见了,掩在袖口下的手朝她轻轻摆了摆。 记忆中,母亲上一次这样看她,眼底掺风带雪,忧思浮动,还是莫家获罪斩首的那段时日。因为宋氏与莫家的一些渊源,宋母常说,他们不怕受牵连,但就她这一个女儿,做梦都担心护不周全。 宋瑙退回红柱后头。 堂前的气氛越发胶着,国舅手底下那群喽啰干惯欺男霸女的活儿,说出的话也一句赛一句粗鄙。宋瑙反手掐住柱身,指节根根泛白。她在原地站了会儿,似痛下什么决断,忽然松开手往马厩跑去。 偏门外飞起遍地轻尘,一辆马车绝尘驰远。 车夫在虔亲王府前喝停马车,宋瑙走下车去,还未自报家门,守卫们对视一眼,便将她请进府去。到底是将军府的守卫,人稳话不多,径直将她领进书房。 同她见过的所有内室都不一样,一呼一吸间是别处没有的兵戈气息。 豫怀稷今日穿了件淡青色便服,却仍旧能与锋利的空气交融一体。他向宋瑙勾一勾手,笑道:“过来。” 宋瑙依言上前,他递去一盘零食:“刚差后厨拿来几样点心,不知道你要来,没备什么好东西,当个小零嘴吧。”看她的眼神亦是一贯温煦,“大早上的往我府里赶,遇到难处了?” 他这一问询,似把软刀子,精准割开了宋瑙的泪腺,她吧嗒吧嗒往下掉珍珠粒子,抬手抹泪的途中顺手取走一块咸桃酥,一面哭,一面鼓鼓囊囊地往嘴里塞。 落泪之迅猛叫见惯她红眼眶的豫怀稷也为之一怔,旋即无奈:“好端端哭什么?” 哭什么,宋瑙也讲不明白,是哭国舅求娶这桩事吗?似乎也不全是。 来时这么长的路她也没落泪,可见不是非哭不可的,大约是豫怀稷太好了,好到她小哭包的内核无处可藏,就像猫咪摊开四肢,向疼惜它的人露出柔软肚皮。 “你这个哭法太伤精气神。”豫怀稷徐徐引导她,“要不先歇会儿,咱们讲讲话?” 宋瑙点一点头,乖顺地抱住食盘坐到一边,啜声从乞巧节说到今早的事,咬一小口说一句,满盘吃食就这样见了底,她的情绪在一声饱嗝中趋于平稳。 听完前因后果,豫怀稷垂下碗盏,看似轻手一放,可案几登时陷下去碗大个坑。 他冷笑:“徐斐这狗东西,他当我是死的?” 话落时,案几裂开一道道细纹,自碗边一圈向四周蔓延。 “徐斐”这个名字于宋瑙而言过于陌生,反观豫怀稷,张口即来,像是交过手的。宋瑙惴惴问道:“我曾听闻,国丈的正房夫人育有二女,唯独侧室生下一个儿子,是宠惯着长大的,想要什么没有拿不到的?” “嗯。”豫怀稷的手指顺着碗沿缓慢摩挲,宛如手下的不是碗,而是徐斐那颗狗头,“早些年前见过一面,后来据说他爹嫌这孙子总惹是生非,赶他去郊县待了几年。” 这骂人的话乍一听挺畅快,仔细一想略有些差辈分,把宋瑙听笑了。豫怀稷见她一双兔儿眼弯了弯,语气也松了些:“他现在长什么熊样?” 尽管王府是个没人敢听墙脚的地方,但宋瑙仍掩了掩唇,颇有背地里论人长短的自觉:“书里说,女子是水作骨,男子是泥作骨,可国舅不一样,他怕是拿猪油捏的身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油腻的。” “没错了。”豫怀稷面含轻笑,“他诚然是块猪油,还是块富贵有权势的猪油,被他盯上的不脱层皮也得恶心好几年。倘若你想一两年内成婚,嫁去一般府宅是拿捏不了徐斐的。”他中指屈成爪状,扣向碗壁,“你不辞辛苦跑过来,可见有些想法,需要我协助一二?” 宋瑙的下巴因骤然受惊往里缩了缩,细瘦的脖颈上生生挤出了两道颈纹。 豫怀稷前半段说得在情在理,所谓一般府邸拿捏不了,不正暗示他能拿捏吗?按正常思路,随后不该是主动解围,提出娶她过门吗?怎的语意一拐,把话抛回给她了? 宋瑙勉力保持镇定:“前段时间坊间传出一些流言,诸如准王妃之类的话,那次在华阴坡,王爷说有耳闻,又说挺好的。”她鼓足勇气,“时过境迁,如今吧,我也觉得……” 宋瑙豁出脸皮,艰涩地吐出两个字:“挺好。” 她只差明着说:求你娶我。 可豫怀稷似乎打定主意要将她按在耻辱柱上摩擦,身子微微前倾,轻笑间舌尖扫过后槽牙:“那我与你小像上那些公子哥,哪个好?” 宋瑙并不怀疑,她敢说豫怀稷更好些,这人便敢追问一句:好在哪里,请举例说明。 何况论平庸无能,他相较那些人是有不小差距的,宋瑙一时语塞,完全失去了适才说国舅坏话时的快活灵巧,唇舌僵硬,宛如被丢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看起来,我是不如你相的那些个小公子了?”豫怀稷手扶碗盏,手骨微一使力,瓷碗“噗”的一声从坑里拔出,“他们能娶得你,我娶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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