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头散发的少女拢着衣裳,缩在一旁道:“第一次住这样的山头,方才口渴本要喝茶的,谁知窗外有鸟的怪叫声,我往那外面一看,有个影子飘了过去,我一时害怕手滑了,就这般,实在不是故意的。” 叫小冬的丫鬟无奈啧了一声,认命地将地上碎瓷片扫出去。 “春天山里的鸟多,什么声都有,有的鸟还长得怪模怪样,你不必害怕。我爹娘来这边采茶,从未听说过山里有鬼这事。” 何平安拍了拍胸口,看样子镇定不少,待那两个人又回去了,临到破晓时分,再次故技重施。 要是搁在她刚来赵府那会儿,这两个人才不理会她,实在是不耐烦了,可能还要爬起来揍她一顿。但今时不同往日,赵老爷将她们指派来时千叮呤万嘱咐,就差让她们把何平安当皇帝供起来。 此刻听到声音,小春小冬黑着脸,等进了门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人呢?” 两个丫鬟将屋前屋后找遍,开始着急起来,其中一个衣裳穿好提着灯就要下山禀报赵老爷,那边树上就跳下一个人。 她手里捉着一只戴胜鸟,小冬提灯照去,长长松了口气。 何平安将乌发绾起,手指小心地抓拢那只小鸟的翅膀,素白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眼黑沉沉不见光亮,笑意极温柔。 “我们喊你你没听见?” 何平安嘘了一声,单手又放飞了那只戴胜鸟,日光从薄云里透出一线,天都亮了,山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低头看着山下,透过枝叶的缝隙,但见两山之间,有人打马而过。 小冬拍了拍嘴,庆幸道:“还好咱们在这山窠子里,刚刚声也不大,那外人听不见咱们的声音。” 赵老爷要她们将人藏好不许别人发现,小春看了眼天色,纳闷道:“这么早山下就有人了。” “若是要采茶,如今也不早了。” 两个丫鬟睡意被何平安折腾完,如今天光大亮,索性就去厨房里准备吃食。 而何平安伸了个懒腰,开始睡觉。 这一日风平浪静,过了日午两个丫鬟打起瞌睡,何平安看着两人在屋里睡的七仰八叉的,自己独自去茶园附近看地形,她回来时小春小冬还在睡,何平安笑了笑,待入夜继续折腾她们。 一连几天下来,两个人叫苦不迭,却没办法奈何她,不得已每日午后睡上两三个时辰补补精神。 展眼小半个月匆匆而去,赵太太来山上看了何平安一回。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身子有所恢复,面色红润,精神大好。 “你上次跟我们说的确实不错,你那夫君舍得为你花钱,不过咱们还想央你再住一会儿。”赵太太给她带了日常的一些衣物跟吃食,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开始叹气。 “那吴家跟疯狗似的,咱们赵家算是跟他们杠上了,都到了三月份,依然还要揪着咱们打官司,就盯上了咱们家那块风水吉地。我和你爹没办法,事情都到这一步,若是让步了,日后指不定要被压的死死。可惜到处打点都要花钱,如今开春各项生意上也要有支出,一时手头不济……” 赵太太絮絮叨叨说道:“你夫君为了你,耽误了行程,现今跟家里闹了矛盾,就住在城里。他有心要帮咱们,出钱又出力,你再等等,待我们赢了这场官司,你就跟他回去,如何?” 何平安万分理解,真就把自己当她亲女儿一般,口里就没一个不字,临走还送了赵太太一双自己新做的绣鞋。赵太太看着她那张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女儿,她苦笑道:“你跟你表姐长得这么像,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老天爷弄错了,你和她本该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何平安微微笑着,低下头道:“我死了亲娘,您死了亲女儿,兜兜转转咱们两个又凑成母女,可见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 赵太太喜欢她这话,想了想,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给她,说是里面有些零钱,若是缺什么东西,就让两个丫鬟去帮她买。 何平安目送她离开,一转身,就将荷包拆开看了一眼,估摸着里面有七两碎银,倒是可以供她出去用两三个月左右。她夜里用炭笔在竹纸上画路线图,将一早的计划做了一些修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顾兰因至今还在城里实是让她有些意外,何平安剔亮灯,将值钱东西都收在匣中,她打算等这几天雨停了便下山去,从水路出徽州,而后换陆路,去江西躲上一年半载,到时候再做个小营生。 主意打定,何平安难得早睡一回,听着夜里飒飒的雨声,她抱着自己的匣子,睡的无比安稳,一觉到天明。 小春小冬早上看她出来吃饭,倒还打趣了一句,何平安笑笑不说话。 三日后雨停了,一上午的工夫太阳将泥泞的道路晒干,趁着小春小冬二人午睡,何平安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蹑手蹑脚去隔壁屋里,依照之前夜里偷听到的消息,将她两个藏钱的地方找到然后洗劫一空。 “让你们天天骂我,睡醒了就等着哭罢。” 何平安呸了一声,摸着那些铜钱,心里舒坦不少,她戴着斗笠背着包裹,循着她这些天踩好的点悄悄避开茶园里其他婆子,跟猴子一样一溜烟就窜到了林子里。 小春小冬醒来时不见何平安的踪影,一开始还以为她跟往常一样,只是等到傍晚吃饭时她还不出现,这才开始慌。 两个小丫鬟害怕赵老爷责罚,先自己找了一遍,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没有她,她们闯进何平安的屋子,见衣裳都在,唯独没有她的首饰,顿时醒悟。 “她这是带着值钱东西跑了!” 小春拍着大腿,着急忙慌就要下山去,小冬在茶园里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收自己的东西等着被赶出去,不过她找的头晕眼花,也不见自己的钱。 她痴呆呆地看着自己藏钱的罐子,最后崩溃大哭。 “呜呜呜呜我的钱……” 彼时山高水远路长,何平安已不知去向。 金山村的赵家近来接连遭受打击,差点一蹶不振,何平安跑了的消息传来,无异于将他们最后一根稻草都压垮了。 “你们说的可真?”赵老爷站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难以置信。 赵太太找了一群下人,连夜搜山,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就叫顾兰因知道了。彼时他正在当铺里收赵老爷送来的破烂。 衣着闲散的少年人坐在高高的柜台上,他那个肥肥胖胖的老丈人一个劲让他多出点钱,顾兰因笑道:“我跟家里决裂,如今手头上可挪用的银子也不够宽裕。上次替你打点县衙里的胥吏,又请了徽州几个小有名气的讼师前来助阵,如今是有心无力了。” “因哥儿,你瞧这瓶,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上好的汝瓷,那镜子更是精致,乃是大师开过光的铜镜,你多少再添点银子。” 顾兰因瞧了瞧,伸手比划了一下,微微一笑:“再多没有。” 赵老爷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小,不像我,整个赵家如今也就我一个顶事的,上下百口人,真是愁死我了。婉娘如今被我接来家里,不得已跟着一起过苦日子,你若还念她,烦请将她的首饰衣物送来,如果天渐暖,我这个当爹的无力替她置办新的,也不能让人看轻她,到时候丢了你们顾家的颜面,我心里过意不去。” 顾兰因不吃他这一套,淡淡吐出两个字:“死当?” 赵老爷在下面小鸡啄米,顾兰因便在簿子上添了几笔,随后给了他一个笑脸。 赵老爷偏还死皮赖脸留着不走,又白蹭了他一顿午膳。 好不容易赵老爷走了,成碧跳出来就骂他,顾兰因听在耳里,嫌他骂得太粗鲁,随手就将那破铜镜砸过去。 成碧踩了几脚,随即笑嘻嘻道:“我刚从黄胖子那里出来,他将这几桩官司里赚来的钱抽了七成给咱们,吴家那头也送了几样好东西,其中有一尊唐代独山玉雕的海潮观音,雕工极佳,神韵意境更是难得。” 顾兰因让他装好送给太太。周氏如今在家里建了一个小佛堂,整日都躲在里面诵经拜佛,这一尊观音送过去也算事投其所好了。 下午,当铺里生意不佳,顾兰因坐在门边上看闲书。 山明从金山村打探消息回来,听闻她确实是跑了,顾兰因头也不抬,笑骂道:“还真是个泥鳅。” “谁说不是呢,赵家要是早将少奶奶还回来,好歹还能给他一个痛快,如今闹的咱们心里不快活,只能给他好好放放血了。” 顾兰因道:“猪放完血就该杀了,他把该当的都当掉,还有个大宅子在手上,咱们再等些天走,非得让他倾家荡产。” 如今的赵家已是强弩之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顾兰因伙同吴家人又寻衅滋事,本来赵老爷都要放弃跟他们争这一口气,等着恢复元气让子孙后代来为赵家正名,谁知道被人半夜挖了祖坟,直把他气得吐血。 赵老爷扬言要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直把他们吴家告倒为止,他自己受辱无妨,绝不能让祖宗受辱。杨瘦子跟黄胖子一听这话,立马装作同仇敌忾的模样,日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而那县衙里的知县如今正要调任别处,正愁自己为官过于清廉,穷的叮当响,不想有这样一块肉送到嘴边。 最后顾兰因牵线,帮着赵老爷跟知县在私衙见了一面。 赵老爷发了狠,当掉了自己的宅子,阖府上上下下的仆从也都卖给了女婿,足足凑了两千两以表心意。知县满口的保证,怕他不信,特意写了一张议单给他,又给他一个许赎的执照,若不能帮他赢了官司,这两千两他尽数退还。赵老爷以为万事稳妥了,真就回家等好消息。可哪里知道,等着等着,那知县老爷就调任云南,还没开堂便悄无声息走了,可怜他两千两银子说没就没,掉到海里连个水花都没瞧见,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直把自己气死,断送了性命。 赵老爷出殡那日,顾兰因换了一身白衣过去吊唁。 如今赵家的儿子出去做生意不知在何处,只有一个赵太太拿主意,见顾兰因问她讨要何平安,哪里能还他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只好装傻充愣,偏他是个狠心人,平日又演足了痴情人的戏,拿着赵家的地契便威胁起来,赵太太哭干了眼泪求他也无济于事,不得已搬出家门,忍着苦楚赁居在尼姑庵里,没过几天,一头吊死了,当真令人唏嘘。 顾兰因敛了赵太太的尸体,将他夫妻二人埋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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