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是霍长歌舍弃在前世里的绝望与死寂,便连光都去不到她那里。 霍长歌怔怔瞧着那公主,心潮澎湃,一时出了神,眼底恍然便盈出些许泪意来。 那公主却眉目阴冷而讽刺得与她怀中塞入了一只四弦十二柱的直颈琵琶,寒声嘱咐:“你既不会跳舞,便随我身侧抱着琵琶滥竽充个数,莫将它拨弄得太响亮,我瞧你那手也不像是会奏乐器的。” 霍长歌:“……” 霍长歌那指茧内行一眼便能瞧出门道,她会的东西不少,不会的却也多,习练武艺与拨琴弄弦长出的茧子到底不同,瞒不了旁人。 她顿时便成了个拖后腿的,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装模作样学像些,”那公主车上受够了她磋磨,待会儿又要遵她指引行事,憋闷难解之下,只能见缝插针接连讥讽道,“若坏了我的事,怕我确实会背信弃义将你推出去先祭旗。” 霍长歌闻言乏味横她,心头一腔感怀惆怅登时便要烟消云散,她不满“啧”一声,忍无可忍正欲与她再斗上两句嘴,却转而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那公主倒不觉晦气,只无语极了,寒眸一转冷笑噎她,正还有话要讲,便闻有宫婢扣响殿门走进来:“二位姚家小姐,外面宫人传话来,说陛下提前允了莞儿小姐献舞,这便要小姐赶紧出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屋中琵琶乐声一停,屏风后,霍长歌与公主警觉对视一眼。 “申时已到了么?怎这般快便要召见了?我衣裳还未换妥当呢!”霍长歌装作受惊模样,倏得急声,尖着嗓音转身与那公主娇嗔道,“阿姊,你快帮帮我!” “……皇后不知何故迟迟未至,家主怕扫了陛下雅兴,便要小姐先行献舞。”屏风外,那宫婢闻言顿时细眉紧皱,不由话里有话得催促道,“二位小姐快些吧,迟了怕要耽搁五殿下的大事了。” 她说完登时甩袖走了,显对连珣颇为忠心。 “皇后——?”霍长歌低声一疑,抬眸觑那公主。 公主却也不知内情,稍稍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怕是不愿投毒,在寻隙拖延吧。” 那位继后虽瞧着端慧贤淑,处事滴水不漏,却似个纸扎的人,不大像有主心骨的模样,与这宫中大部分女子并无不同,恪守妇道、从夫从子,下不去杀手再正常不过,只—— 霍长歌不由悬心,生在那样的家族,又育有那样的嫡子,便是她再不愿搅合进那浑水,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恐还是要落下与前世一般自缁于寝殿的下场吧…… 她们到底也相处过半年光景,且继后虽有自个儿盘算,却从未苛责于她,霍长歌一时于心不忍。 说话间,屋内众女抱着琵琶裹挟香风,已径直绕过屏风,拥在她俩身侧。 “既事有变故,”赫氏眉目一凛,回视霍长歌的那一眼中似有殊死一搏之意,她果断与众人下令道,“便按原计划,见机行事吧。” 言罢,她转身一甩长袖,曳着拖地曲裾,扬着两条流云似的飘带,逆着光,便是做出了柔媚温软的京中闺秀模样,亦掩不住通身华贵雍容,似凤凰神女临凡一般,率众走了出去。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之临出殿门,却下意识转头回顾,那空荡荡的寝殿内,恍若遗有脂粉香气散在阳光里,又似残存着不成调的琵琶曲,绕着大殿四角翻转盘旋,重新织成了一首送别的歌。 *****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众女面覆薄纱同行,出了殿门,便被一列禁军护着送往御花园。 她自宫门往观雪轩中去时,已敏锐觉察路上禁军岗哨位置多有变动,遂有警觉,却不知眼下御花园中更是反常。 那园中虽面上一派祥和,喧嚣热闹,但宾客觥筹交错间氛围略显生硬,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皇后无故缺席缘故。 众女被人引至两列筵席正中留出的空地,正正对着连凤举。 霍长歌立在那公主右手侧,不动声色转眸一眺,满园未窥见谢昭宁,却见连璋虽囫囵坐在席间,那身衣裳却穿得不伦不类,不似来赴宴,倒像是晨起巡防时常着的便服未及更换,面色也难堪,比往日冷脸模样多出几分忧怀与愁容似的。 霍长歌心念一动,越发戒备,不由摆正怀中琵琶,以细长曲颈谨慎遮住双眸。 “这便是侄女莞儿,与其幺妹。”那姚家家主忙起身与连凤举一拱手,引着那公主与霍长歌口中唱福,矮身依次拜过皇帝、丽嫔与众殿下,待与连珣眸光相交时,便明显可辨其中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公主虽素纱遮面,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更勿论那一身似牛乳般白皙的肤色,晃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间又风情万种,细腰似柳,实属尤物。 霎时便闻周遭连声赞叹,御座之上,连凤举眯眸意外一滞后,亦颇满意似得微微颔首,抬手一挥,便允其立即献舞。 不待清脆琵琶声响织出曲调,姚家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活色生香的女子非是族妹来,却不敢明言,只眼神疑惑不住瞥她。 “叮咚”声起,众女正要合着雅乐拧腰起舞,霍长歌手指按在弦上只不敢发力,倏然—— “陛下!皇后,皇后——”派去寻皇后的太监终于去而折返,身后紧跟着走到半路遇上的永平宫赶来报信的宫女。 二人行迹匆忙,顾不得礼仪,自廊下便一路小跑高声打断了那乐曲。 众人闻声侧眸,连凤举见状厉声呵斥:“大声叫嚷,成何体统!” 那宫女脚步慌乱,面色青白交错,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廊下花丛中,烈日下哭着大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了!” “哐当”一声,连珣手中玉樽摔在桌上,眼瞳倏得圆瞪。 席间一静后,顿生哗然,乐声一止,那前朝公主与霍长歌下意识侧眸对视,皆停下动作。 “……皇后?”连珍正惊于那公主的美貌,偏头与连珩小声说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丽嫔与连璋已悚然起身。 连珣脸色骤白,心念电转间,已是猜中了甚么,与那面色如土的姚家家主惊骇面面相觑间,又顿起怒其不争之念来。 连凤举眯眸下眺,凝过连珣一瞬,似有疑虑,顿过片刻才起身走下主位,与身侧主管太监道:“皇后到底出了甚么事?怎好端端便中了毒?着人彻查!摆驾永平宫!” 他一动,身后随行禁军便亦要随之移动,铁甲“哗啦”一声轻声撞击,远处又有人从廊下一路惊惶跑着过来。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那新来的宫女哭得只上不来气,“哇”一声大哭跪在连凤举身前,“皇后娘娘中毒,已薨了!” 连凤举:“!!!” 周遭一片寂静后,又轰然混乱。 “阿弥陀佛。”太子掌心扣着佛珠登时念出佛号。 丽嫔与连璋却已离席,朝着皇帝身后过去,连珍与连珩亦后知后觉跟随。 只连璧似乎不懂甚么叫薨,兀自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转头询问南栎:“母亲怎么了呀?” 南栎亦似受了惊吓,僵硬站在连珣与连璧身后瞠目结舌。 局势一时出人意料,竟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珣后背冷汗涔涔,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竟一时失语,他心知皇后怕是不堪逼迫,十有八九愤而服了他那瓶名为“缠枝”的毒。 千算万算,未曾料到搅局的竟是一道死讯,他错估的居然是他平日从未放在眼中的生母…… 那毒原便出自大内,毒性猛烈发作迅疾,且无药可解,中毒者脖颈血管片刻后便要凸起似枯枝,自此为名,前朝常作赐死宫妃所用,后为元皇后所销毁。 连珣那瓶还是那位前朝公主特地配与他的。 连凤举若往永平宫去,只肖瞧过一眼,必会认出那毒来,得知永平宫中有人与前朝遗族相勾结,继而震怒严查,那他行迹定要败露。 且,眼下皇后骤亡,山戎未至,酉时连凤举定再不会往行宫“浴兰”,京郊行刺已成虚妄,遂—— 连珣狠厉抬眸。 那已被众人慌乱中遗忘的公主,与连珣眸光相交一瞬后,又淡淡瞥了霍长歌一眼,见她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耳畔便响起她马车上的嘱咐来: “寻隙在席间完成审判与刺杀,便是山戎未能按时抵达城下,亦莫留待酉时京郊,那并非最稳妥时机。”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连凤举已窥得凉州形势,只在做戏。他非是猎物,亦是猎手……” 倒——正合她意了! 赫氏美眸轻转间,风情万种稍一扭腰,往御驾前悄然紧走几步,水袖旁若无人一舞,“唰”一声骤响中,那长袖似白虹贯日一般,遽然便朝已离席的连凤举猝不及防攻了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连凤举身后侍从不及出手,御阶下,连璋反应迅疾,电光火石间将丽嫔一把横推出去,半身一转便下意识护在帝驾之前。 连珩于侧旁手忙脚乱接住母亲,只一抬眸功夫,“飒”声风响中,那水袖挟着穿石崩云的力道,便要当胸撞上手无寸铁的连璋! 连璋冷眉肃目,迅疾横臂格挡,抵住那水袖猛烈一击,闷哼声中后退两步,后腰“咚”得磕在御案边缘,一口气不待平复,便见又一道水袖已骤然到得面前,似条水蛇般绕上他脖颈,倏得收紧。 连璋呼吸一瞬受阻,不待出招应对,“唰”一声,那水袖裹挟内劲,已扯住他凌空越过列席,迎着那“姚家女”飞身过去! “护驾!”连凤举身侧太监总管陡然醒转,尖声大喊,“护驾!有刺客!来人呐,有刺客!” 四下里闻声骤乱,众人忙尖叫离席,抱头鼠窜,案几被接连“哐当”撞翻,玉樽瓷碟“叮叮当当”摔落一地。 园中禁军自发调度,迅速往御几前围出扇形人墙,将连凤举与太子严密护在正中,持枪做出抵御姿态。 铁甲互相撞击的“铿锵”声中,御花园外驻守的禁军亦闻声似潮水般不断往园中倒灌,到处踏响齐整而沉重的脚步。 连凤举神色从容,并不见明显慌乱。 太子着一袭暗绣梵语的湘叶黄袍,手中紧扣一串绿檀佛珠,立在连凤举身后,模样稍有仓皇。 连珩与连珍一左一右扶着丽嫔谨慎后退,余光瞥见连璋身后原随侍的那两名禁军,亦果断往连凤举身前围过去,面容肃穆戒备,抽刀横在胸前,不顾连璋孤军奋战,竟毫无施以援手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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