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家主敏锐觉察,也不顾皇后未至,瞅准时机起身便与皇帝拱手笑道:“为贺今日佳节,侄女莞儿与其姊妹欲斗胆献舞于帝驾前,眼下正离席梳妆,还望陛下恩准。” 连凤举朗声大笑,挥手道:“倒是有心,准了!” 那家主便笑着复又落座,嘱咐身后宫婢赶紧去请“侄女”献舞,边抬眸与对席连珣挑过一眼,沉而缓地颔了首。 一时间暗潮涌动,似只连凤举与连璧查无所觉。 连璧只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坐在案几后的小凳上,两腿些微往起一翘,还时不时晃上一晃小脚,懵懂天真。 连璋却在此时抬了头,他双唇紧抿,神情复杂得眸光挨个眺过席间每一个人,终又在连凤举与太子之间留连。 太子今日掌中仍扣着那串沉香佛珠,笑容宛如檀木气息温厚雍容,好一派佛子临凡模样。 ***** 御花园外不远处,原有一宫名为观雪轩,乃是无主之宫,周围还有一片池塘与假山:冬日里雪景甚佳时,常作宫妃歇脚处;御花园设大宴时,那里便留作客居,抑或着乐师舞姬暂住。 霍长歌与赫氏公主便是被步撵径直送至了那里,着她们在内殿修整待召。 想来姚家已事先上奏通禀,方得此特殊待遇,且那殿内宫婢寥寥,却不乏有相熟面孔,原是出自连珣宫中,怕是特地调派而来的心腹。 霍长歌与那公主一前一后被引着入了寝殿内,殿内深处隐约可闻似有人正试弦般随意拨弄着琵琶,碎玉声清脆作响,技艺尤显纯熟,显然已候有乐师。 “你的人?”霍长歌不由警觉,低声与赫氏耳语一问。
第63章 宫变 那公主亦审慎戒备, 并未着急作答,待往殿中多行两步窥得内里全貌,方才稍稍点头应了, 又转身着殿内宫婢先行退下、闭门,只漫说要更衣, 不惯外人伺候。 霍长歌在马车上已与前朝公主做了妥帖部署, 眼下便径直随她往内殿去, 等待征召献舞。 那公主与连珣虽原定在酉时京郊撸劫连凤举,但大宴之上却仍有逼宫之心:若皇后投毒成功,或山戎申时便能围城,那他们便要于宴上献舞时寻隙行刺,趁乱里应外合;若山戎未能如期抵达,黄昏京郊便是绝佳时候。 而“莞儿”姑娘的用处,如霍长歌所料, 既是献舞也是献“媚”, 如大宴之上众人未能得偿所愿,那倘能得连凤举青睐納为新妃, 酉时携往行宫“浴兰”, 寻隙结果了他, 亦能一了百了。 霍长歌虽得赫氏公主这般坦言,她诚心透漏的讯息, 虽已足够布局对付连凤举与连珣, 但霍长歌却敏锐觉察她仍有隐瞒。 只她打定主意不说, 霍长歌便也再追问不得,但多少已能猜到——怕是与山戎骑兵有关, 毕竟那原是她最强大的倚仗,纵得霍长歌故意阻拦, 恐不过杯水车薪,且她与连珣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又怎会全然信赖于他,不留后手。 与其说山戎是连珣拉来的盟友,霍长歌更愿相信这三方均暗藏鬼胎,赫氏与山戎亦有纠葛。 再快些,霍长歌不由心道,她还需再快些才能彻底破局。 待她二人行至寝殿内深处时,果然便有七八名舞姬与乐师候在里面,素纱遮面,皆是少女模样,见她二人上前,先是一怔,闻赫氏简单遮掩了霍长歌身份,只道是临时安插的心腹帮手,众女方矮身与那公主行过礼后,又朝霍长歌感激似得福了一福。 赫氏便着她们原地等待片刻,与霍长歌转过山水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做工虽未见得多奢华,不过是于丝绢上绘了一轮朝日自青绿山水环抱中升起,赫氏余光轻瞥间,却一眼认出其原是前朝之物,只因这无主之宫素来备受冷落,无人久居自然便未曾更换多少摆设,还残存不少赫氏王朝的物件。 那种无由来的熟悉与归属,似一线熏香袅袅飘入她心间,又缓缓缠绕在她心头,猛得收紧,便勒出了血痕,渗出缕缕的甜腥。 她在此间生长,后又随庆阳郡王离去,如今却在盛年回转,只求命殒于此、报仇雪恨,冥冥之中也委实颇有牵绊。 屏风外,几步之遥,有人拨弄着琵琶“叮叮咚咚”奏出一首宫廷雅乐,亦是前朝皇族喜爱的曲调。 赫氏眼神恍然有些涣散,兀自原地转过一圈,细细打量眼前景象,便有幼时记忆凭空浮起,耳旁亦陡然充斥当年兄弟姐妹嬉笑玩闹的声音,神情不由复杂,感怀而留恋。 她身侧,霍长歌却查无所觉,只扶额觑着平铺于榻上的两身舞服,愁眉苦脸。 那舞服甚是繁复,长裾拧出细腰,广袖飞带交横,霍长歌只瞧一眼便觉头疼,先乖觉解下披风,即露出后腰一柄斜插在腰封上的宝剑。 那宝剑银亮刀鞘尤显富丽堂皇,镶有不少宝石珠翠,却要比寻常武剑短上许多。 “不像你用的东西。”那公主眸光一瞬便被吸引过去,忆起适才车中一幕,眼神陡然又冷了半分,语调半讥半讽。 霍长歌骨子里不似有繁华奢靡的影子,若是将她比作兵器,倒似是市井孩童寻常把玩的弹弓,瞧着不甚有杀伤力,却顷刻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原是那位王爷留与我那未来夫婿的,乃是一对中的子剑。”霍长歌闻言头也不转,碍于眼下身份,只这般含混答她,随口道,“当年为救令妹,母剑已折在阵前了,后来子剑又被皇帝收走束之高阁,蒙尘了许久。” 那公主眼神瞬息变了几变,似乎回到旧地,心绪按捺不住便要起伏。 她揣度似得凝着那剑身,记起刚刚仅有一面之缘的谢昭宁,耳畔又不由回响霍长歌与她水榭之中述过的旧事过往,便对那位“王爷”也生出了些许的好奇。 她瞧着霍长歌将那短剑俯身塞进榻下,又解了腰带露出内里一条四圈的灿金腰绳,“咔哒”一声卸下环扣取下盘好,也一并塞了进去。 “那位王爷,是个甚么样的人?”赫氏见她藏好东西起身,方迟疑轻问。 “甚么?”霍长歌诧异一怔。 她那声轻而淡,如一缕青烟裹挟着单纯的纳罕,在空中飘了一下便散了,未做太久停留,也无甚过多的阴毒与怨憎,不似她寻常语调。 霍长歌在身后众女“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认真分辨出她嗓音,才恍然抿唇略一思忖:“我没见过他,他死得太早了,那年我九岁,恰逢丧母,我父便也未携我往京中奔丧。百将楼里倒是有他画像,天生贵气,潇洒疏朗,像个江湖游侠模样。” “……嗯。”那公主稍有意外,淡淡应了一声,又出神片刻,转身兀自更衣,手脚分明要比霍长歌麻利许多。 霍长歌瞧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但欲言又止。 “你善使长鞭?”赫氏背身对着她,倏得又道。 霍长歌也不知她怎在此时起了闲聊的心思,还尤其心平气和,只如实应她:“是。” “千秋宴上便是你那一柄长鞭坏了我好事,我也还记得。”赫氏凉凉哼笑一声,侧眸自下而上一瞥,眼神冷寂又讽刺,却是已没甚么怪罪之意。 “我原也善使长鞭,幼时学骑马,养父还曾亲手与我绞过一支马鞭。那是我收到他赠我的第一份礼物,总舍不得用,还拿匣子装了起来。被他问起时,又生怕这小家子气的模样为他不喜,与他撒谎说我弄丢了,他便连夜又与我做了条新的,一模一样,未有只字片语的怪罪。” “再后来,山戎打过来,南晋也打过来,他战死,王府也被烧毁了,我的鞭子也没了,废墟之中遍寻不到。那几年正逢大旱,天干物燥,一天一夜的大火中,不管甚么藏得再好,也早已烧成一捧灰烬了。”赫氏公主三两下便换好那华丽繁复的舞服,将一身缀有孔雀尾羽的衣裳穿得如一只灿灿生辉的凤凰,裹着一身雍容气度,遗世独立得站在床头的帷幔下,只还未束腰身。 她一手掌心托着条看似柔韧的长腰带,腰带上绣一枝孤寂寒梅,另一手扯着它轻轻捋动,似在怀念幼时记忆中的第一支长鞭,沉声遗憾一叹,嗓音陡然又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般得冷:“我便再没用过鞭。” 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抬眸看她,后知后觉寥寥只字片语,便要勾勒出那短暂的前半生,她像是在以这种缅怀的方式,临终交代着后事。 赫氏却不再多言,只垂眸在她那忖度而灼热的目光中,自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短匕塞进怀中。 那匕首并无刀柄,只半掌长的一片刀身细长似柳叶,贴身藏着便显不大出来。 她再躬身,从那堆衣裳里又翻找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小包,打开来,自里面倒出十二只形似梅花的铜钉和两颗小药丸。 她将那十二只铜钉每六个一组排成两排,分别扣在腰带左右两侧伪成装饰的模样,钉尖上有青紫流光一闪,像是淬了剧毒。 夏裳单薄,那公主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漠然送进自己口中,又垂眸凝着余下一颗,眸中情绪交杂,半晌后,方才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如此似得将其踟蹰而缓慢地递给霍长歌,着她仔细收好,以备万一。 “我只杀连凤举,古氏既有血脉残存,若为我牵连所伤……便以此还那位王爷的恩情吧。”赫氏斜眸阴毒睇着霍长歌,冷声警告,掩不住厌恶道,“那针上的毒霸道猛烈,过上一个时辰便是有解药也无用了。你若敢将其喂给连凤举,我便要诅咒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恩必报,血债血偿。 霍长歌闻言心头五味陈杂,无奈瞥那嘴上颇不饶人的公主一眼又垂眸,凝着手中托起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似承载着她一份不甘不愿托付而出的信任,掌心间似一时沉有千钧的重量,便如前世一般。 若她们…… 若她们非在此时相识、此间相知,身后也从未垒着森然白骨与枉死冤魂,霍长歌眼神复杂地昵着自己缓慢收拢的五指,些微恍惚心道,她们原该有好多话要讲、好多事可做,甚至可以交个彼此知心的朋友,午后闲暇时,于庆阳郡的马场里扬鞭赛马…… 只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遽然间,霍长歌余光似窥见前世的自己正被一团光晕裹着,着一身染血破败皮甲,提一柄豁口断折的长刀,缓步穿出时光的罅隙,长发飘散身后,眉目阴冷怨怼得朝那公主走去,自后背顷刻撞进她身子里,霎时与她融作了一体。 她与赫氏恍若半身的错觉,越发在此时清晰明朗了起来,夏阳透过窗棂散进半室光芒,霍长歌就站在那耀眼的日光中,与立在帷幔遮掩下的赫氏沉默相对,似被光影劈成了完整的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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