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珩顿觉古怪,不及细想,只心惊肉跳望着连璋落地便与那“姚家姑娘”“砰”声对了一掌。 连璋身形一晃似有不敌,长衫下摆似水纹般狼狈一荡,随即急中生智,一手反绕颈前水袖绞在臂间,牵制住那“姚家女”再难与皇帝发难,另一手横掌胸前,复又咬牙迎了上去,竟丝毫无惧。 二人旋即近身缠斗。 霍长歌抱着琵琶与众舞姬守在赫氏身侧掠阵,见状陡然一惊:水袖难以半途收势,那公主一击不中,阴差阳错掠来连璋不说,反被其只身绊在原地,越发错失决胜良机,怕已是要动真怒。 果不其然,赫氏眉目怨毒空寂,她此前并未留心连璋,眼下见他护腕束袖,衣饰并不华丽,只当是个忠心的显贵武将。 她两手做出鹰爪模样招招阴损狠辣,涂了丹蔻的十指长甲利似刀尖。 “唰”一声,连璋斜身躲避不及,胸前衣裳便被她凶厉抓出五道长痕,又一掌窥准破绽狠辣追来,正要将他当即格毙,耳畔一段清脆而杂乱的扫弦声中,那掌风稍一迟疑似又收力,连璋错步间便只被其“噗”一下拍中胸口。 他一瞬气血上涌,呼吸凝滞不及细想,颈间长袖随即又被灌入内力遽然扬起一甩。 连璋猝不及防半身复又腾起半空,被“哐当”重重摔进连珍身侧列席,撞翻了矮几又掉在地上,“哗啦”扫落一地瓜果碗碟。 连珩心惊肉跳,扶住丽嫔上臂的十指倏得扣紧,丽嫔吃痛蹙眉,关切唤道:“二殿下!” “二哥!”连珍捂唇“呀”了一声,一双美眸惊得忽闪眨了两下,却是下意识自连珩身后转出,竟赶在连珩前,躬身便要将脚下连璋搀扶起来。 连凤举于御阶之上负手下眺,见状迟疑眯眸,视线在连璋与那“姚家女”间打了几转后,又若有所思般停在连珍与丽嫔身上。 连璋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右臂似在撞击中脱了臼,他左臂捂着右臂借着连珍微弱力道踉跄起身,一身暗绣云纹的霜白外裳沾满污渍,唇角溢出血线,颇显狼狈,眸色却略有茫然得远眺庭中众女。 霍长歌手指扣在琵琶弦上,于众女衣袂翻飞间左右腾挪,脚下步法频换,恐为连璋认出。 禁军平日里训练有素,肃然喊杀声中银芒似霜,已在此时祭出了枪阵扑来,霍长歌以琵琶作盾,绕在赫氏身侧替她抵御长枪环阵攻击,间或与赫氏侧眸略一感激点头,却见她似有迷失,望着连璋恍然怔忡。 连珍那一声娇滴滴的“二哥”,不合时宜得将赫氏陡然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幼年,她在此间亦曾有过一位忠孝英勇的二哥,只是死得太惨了。 她的恨与善,皆与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的亲情紧密相连。 赫氏回神似掩饰般讽刺怨毒回睇霍长歌,霍长歌却瞬息洞穿她内心所想,只以眼神示意她眼下处境——得连璋这一阻,园内着甲禁军越来越多,已有弓手于墙下预备结阵,箭尖寒芒一晃,片刻便要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谢昭宁还未露面,连珣调换的所谓兵防似乎亦未入得园内,她们已无空闲等待旁的助力。 机会再错失不得! 赫氏抬腕一打手势,众女遂护着她与霍长歌,尽数袒露獠牙,顿时往皇帝面前奋力嘶声杀将过去,长指撩着琴弦一抹一挑间,便从琴身空腔中弹出细如牛毛的暗器,合着琴音如天女散花般,朝四面八方角度刁钻得撒出去,自持枪扑来的禁军人墙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可供前行的口子。 不住有禁军中针倒地,甚有零星宫婢累受无妄之灾,园中愈加慌乱。 南栎护着连珣,连珣抱着连璧与那姚家家主虽已起身分别规避,自行寻了禁军人墙角落躲过去,但仍有不明就里的宗亲避之不及痛呼惨叫,更有甚者连声惊叫便要离席,慌不择路往园外跑去,却又被赶入院内的禁军似撵兔子般压着回来。 “那不是我姚家族妹——”惊骇中,有人狼狈躲在翻倒的案几后,抱头蹲在遍地碎裂的杯盏与瓜果上瑟瑟发抖,下意识高声求救,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救命啊!” 禁军已渐将御花园围得密不透风,连凤举身处禁军人墙后下眺庭中,沉郁无言,电光火石间,那一声痛呼,合着“姚家女”那一双琥珀似的淡眸,自他眼前惊鸿掠过。 他神思恍惚中,骇然瞠目,两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眼前一时似有无数前尘旧事一一浮起。 连凤举面色霎时青白难堪,眸中聚起森然恨意竟不由往阶下连璋身上沉沉落下去,神情揣度,阴晴不定。 庭下众女冲势越加凶猛,无一例外俱是武艺卓绝的好手,众人拧在一处似一柄尖刀不住劈开连凤举身前禁军人潮,堪堪便要到得阶下时,太子手中檀木珠串“哗啦”一声猛烈晃动。 连凤举闻声侧眸,只轻描淡写睨他一眼,太子便羞愧似得胀红了脸,垂眸搦紧佛珠,沉声念了佛语。 正在此时,院墙下的弓手已然就绪,只待连凤举下令围剿诛杀,众女再难上前一步。 霍长歌窥得形势,与赫氏眼神相交,微不可见再一点头,覆面薄纱轻轻晃动。 连珣亦已觉察出自身埋伏兵力久未入内,不知缘由下与姚家家主分隔禁军两侧,远远对视一眼后,只将赫氏当了救命稻草,眸光焦灼而殷切地凝着近在咫尺的赫氏,却不料连凤举面色阴沉,右手一抬,微微颤抖,骤然挤出了这半刻间唯一二字,竟是雷霆一声:“诛——杀!” 他那简短皇令之中,恍惚依稀隐着不为人觉察的恐惧和憎恶,驱使着他当下不闻不问便要斩草除根的言行。 连凤举话音即落,最前一列弓手闻令迅速引弓张弦,“唰”一下,漫天箭雨裹挟夏阳烈光霎时朝众女射来! 霍长歌率众女环着赫氏以琵琶抵挡箭潮,密集“叮当”清响中,与她默契腾出半身空档。 第一波攻击未平,那赫氏竟一拧腰振臂,“唰”一声水袖复又脱手而出,却是穿过夺命箭雨、擦着禁军人墙、越过翻倒列席,出人意表得将连璋身侧的连珍猝不及防当众拦腰掠了走! 连珍“啊”一声凄厉惨叫,花容色变,水红粉裙似一朵破碎的海棠,于半空划过凄美的弧度,落地便被赫氏扣紧喉头抵在身前。 “住手!”赫氏高声冷冽一叱,昂首眺着连凤举。 霍长歌怀抱琵琶惊诧一怔,以眼神质问赫氏,却得她无心无情似得冷漠一横。 在霍长歌原计划中,若是一击皇帝不中,无法将其撸劫以性命为要挟当即完成审判,择太子怕亦是艰难,退而求其次,便着赫氏寻隙掠走连珣,旨在打一个措手不及的迷魂阵。 毕竟连珣乃是皇子,皇帝纵是疑他,总不得二话不说立马射杀亲子,只要拖得片刻开口时机,此事恐便能成,却不料赫氏临阵变卦。 霍长歌知其深意,此情此景之下,连珍确实比连珣更易捉拿,且更易于配合她们后续行事,但冷不防被摆一道,霍长歌不由怒从心起。 若是前世的霍长歌,怕也会急中生智如此行事。 只她今生似已渐淡了戾气,从未存有将不相干之人拖入局中的念头,况且连珍生性软弱,怕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但眼下一步错,便只能继续错下去—— “嗬”一声收弓声中,箭雨骤停,千百银白寒芒织成天罗地网笼在四方,箭尖齐指连珍却不能再发,禁军一时投鼠忌器,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珍儿!咳咳咳咳……”连璋呼吸一滞,他受伤不轻,出手阻截慢了一息,眼睁睁瞧着连珍被劫走,心下一急气血上涌,便连声闷咳起来。 连珩与丽嫔亦骇然惊呼:“珍儿!” “你莫伤我妹子!”连珩止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快放了她!” “大胆贼人!”皇帝身侧大太监亦尖声道,“竟敢行刺陛下,劫掠四公主!” 赫氏指做鹰爪,食中二指紧扣连珍喉头,一双怨毒双眸冷厉斜挑连珩与连凤举,阴寒哼出一声嘲讽笑意。 连珣适才已做好最坏打算,恐此间谋划难成,要按原计划留待晚宴城郊,见势略一诧异,却在人群后转而面露喜色。 霍长歌抱着琵琶屏息凝神,贴着赫氏身侧留意双方动向,覆面薄纱上露出的一对清亮双眸越发审慎。 这场大戏,直到此时方才拉开序幕,只—— 她转眸间,却仍未见得谢昭宁身影,心下不由挂怀。 “我不怕,我不哭,我……我也可以很勇敢……邪、邪不压正……嗯……” 霍长歌冷不防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嚅嚅私语,斜眸便见原是连珍死死咬着唇角,纵使被赫氏紧紧扣着喉头,依然悄声在给自己含含糊糊得鼓气,嗓音低哑。 她虽颤颤巍巍贴着赫氏腿软得只站不住,俏脸吓得煞白,泪眼婆婆中,却并未有霍长歌预料中的惧怕与慌张。 霍长歌虽莫名,眸中却不由蕴出些许意外的宽慰来。 “不知,这是陛下哪个女儿?总归不是二公主便是了——” 赫氏着一身华丽舞服,昂首立在阶下,虽经一番苦战,却仍不见狼狈,似一只熠熠发光的金凤凰般毫无惧意,不进也不退,终于以一把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旬般的嗓音率先出声挑衅。 她提着连珍喉头猛得用力,另一手狠狠扯落覆面薄纱,露出一张超尘绝俗的倾世容颜——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冰肌玉肤如无瑕白璧,宛若自雪山之中托生而出的神女,不似凡人之身。 众人无不惊声赞叹,连璋更是恍然忆起些有关前朝皇族的传闻来。 她上挑一双琥珀淡眸,怨毒上眺连凤举,在他一副遽然如见鬼魅的失神神态中,按霍长歌事先嘱咐,故意谎报了身份道:“陛下继续放箭诛杀本宫啊?五年前,陛下能因本宫杀死自己的二公主,如今,还怕再杀死这个女儿吗?!” 那一声似平地惊雷,伴随着前朝皇家重见天日的仙姿玉貌与连珍压制不住的痛苦喘息,简短而清明得勾勒出那遭连凤举多年刻意掩埋于天光下的腌臜旧事,“轰”一下炸出了这红墙青瓦间一段最大的谎言和最怨的过往。 前尘往事霎时似被燎原之火所裹挟,逆着轮转光阴骤然便朝众人无情倒袭而来。 五年前的正月,春寒料峭,雪虐风饕,京畿内外白得刺目,鹅毛大雪笼着三辅,便似也瞧不见古宅治丧所用的素白轻纱,在风中接连飘足了四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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