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应了,从袖袋中取出个绢布小包递给他:“上次你说喜欢,我又问四殿下要的,你尝尝?” 陈宝接过那小包,姿态略微笨拙地打开它,见里面原是一窝裹了白胖松子的菱形小糖块儿,顿时眉开眼笑“呀”了声,抬头惊喜道:“殿下,是松子糖!” 谢昭宁又笑着一应:“嗯。” 陈宝也未净手,迫不及待拈了颗糖尝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立时陶醉得眯成了缝,开心得似个五六岁的孩童般。 陈宝打小被家里卖进宫中净了身,六七岁起便伺候着与他同岁的谢昭宁,本是个机灵的小太监,不想十来岁那年连日高烧伤了脑,幸得元皇后垂怜与他请了太医诊治,虽说救回一命,却自此便成了这副有些痴傻的模样。 他人虽不大聪慧,举止也显笨拙,做起事来却认真得很、鲜少出错,人又忠诚、不多话。 若是谢昭宁当年未曾执意将他留下来,陈宝便要被放出宫,往后的生生死死,就真要由天定了。 “谢谢殿下!”陈宝嘴里含着糖,还不忘继续要干活,撸了袖子又往那堆材料里一头扎下去,眼神认真执着。 谢昭宁拦了他一下:“这些不急,今日先搁这儿,你去睡吧。” 陈宝便也不多问,嘴里含着糖,只使劲儿点头应了声,略略有些含混道:“洗漱的水已备下了,殿下也早些歇息。” 说完转身就走。 谢昭宁那些年里从这个宫挪到那个殿,几番周折,身边人来来去去,始终留下的也唯有一个陈宝,待他再迁至羽林殿,书房寝殿便都不留人伺候了,只一个陈宝也就够了,这原已是这些年里养成的习惯。 陈宝一走,整个殿内便只剩下他自己,窗外雪虐风饕,窗内孤影伴昏灯,真真正正是形单影只,寂静又凄凉。 他撩了袍角坐在桌前,对着那一堆制弓的材料,随手拿起根竹材,两指一夹弯折了弯折,试了下柔韧程度。 突然,他“嘶”一声,一松手,拇指上已让竹刺扎出个洞,血珠迅速一凝,一道血线便顺着指节淌下来。 谢昭宁将那竹材赶紧单独扔出去,生怕明日再把陈宝也扎了,另一手又掏出那方白日里递给过霍长歌的手巾,往指腹上一压,待止了血,折过那方巾,觑着那雪白缎面的丝绸上落了一点殷红的血,又忆起霍长歌晨起披着火红大氅,一路跑进风雪中,背影终是凝成一点朱砂的模样。 谢昭宁不由轻笑了声,那笑笼在橙黄摇曳的烛火中,便暖得似能融了屋外的雪。 喜怒随心、肆意妄为,偏又无畏无惧,还机敏能打,想来,他倏得欣羡又憧憬,这原才该是霍氏天之骄子的模样吧。 ***** 翌日,霍长歌比前日早了一刻钟到得崇文馆,一推门,屋里灯火通明,只一个谢昭宁远远坐着,正低头姿态闲雅地翻着书。 他闻声抬眸,朝霍长歌遥遥点了点头。 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川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心头倏得便似跳漏了一拍,缓了一息,方才抿唇回他甜甜一笑,笑得一对梨涡摇曳生姿,反而惊到了谢昭宁。 他长睫虚颤几下,只觉她又要使坏招 。 霍长歌见他眼神一动,就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憋着笑意摆出一副乖巧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从桌椅间穿过去,到他身后抬手拉了下座椅。 谢昭宁闻见响动,只当她已坐下,适才放了心,又捧了书聚精会神地看,不料下一刻,他左肩后倏然伸出只白皙纤细的小手,又故技重施贴着他手腕使上了小擒拿,作势要夺他的书。 谢昭宁左臂一抬挡她,右手并指往她手腕上点,霍长歌见状撤臂,动作也快,在他身后不忿“哼”出一声后,又没了动静。 谢昭宁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只觉这位霍家的“小妹”是真难以应付得紧,招猫逗狗的小把戏简直层出不穷。 他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因他惹哭了她而在烦他,如今又觉这份时不时便摆在台面上的闹腾挑衅中,怕是的确有着瞧他好欺负便日日想来逗弄逗弄的意思在。 恐是这宫里着实太闷,将这位爱恨随意又好动的小郡主拘得紧了,闲得一日不寻些事情做,就浑身难受。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举动。 虽有燕王的骨,却无燕王的皮,也是神奇。 谢昭宁见她安生了,又垂眸兀自去看书,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霍长歌在他身后磨起了墨。 那砚台经了一夜已是几近干透,霍长歌也不知是蓄意还是无意,也不取了水来加,只那么干巴巴得就拿了墨锭使劲儿绕了大圈在砚池里不住地研,墨条蹭得砚石“叽”“叽”地哭,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响,简直糟蹋了上好的徽墨。 谢昭宁让她那响动折腾得头皮发麻,脑壳抽着疼,书也看不成,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她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 “干嘛?”霍长歌仰头,明知故问,眼里还蕴着狡黠的笑。 谢昭宁便知她是故意的了,他敛了眸,也不答她,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谢昭宁,我的弓呢?”霍长歌人在后面,果然无事可做,又寻衅道,“我的弓!” “叫三哥。”谢昭宁让她搅扰得已无心读书,内里好气又好笑,面上却淡然自若回她,“你不说是我让你?你既没赢,要甚么弓?” 他猝不及防来这么一句,霍长歌讶然一滞,难以置信:这突如其来的“调皮”简直不似谢昭宁。 “我不管,是你自个儿承认败了的。”她下意识与他娇嗔道。 “这才一日,催甚么?”谢昭宁语气轻快得又回她,“你若是等不及,全当我输不起,赖掉了。” 那话竟似是打碎了他一贯的温润沉稳,裹了些少年意气在里面,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似的。 霍长歌越发错愕,内里却腾起些欢愉来,竟一时没想出他这话要怎么接。 她一顿,错过时机,馆门“吱呀”一开,其余人陆续都到了。 霍长歌坐着半晌没回过神,抬眸窥着谢昭宁脑后垂着的那根高束了发辫的赤金发带,心想,这人原还是有脾气的呀,前世成年后磋磨成那副木头模样,怕也不是他本性。 她抿着唇闷声笑,只觉惊喜得很,她原应过她爹不多打扰谢昭宁,如今却愈加觉得自个儿似乎忍不住便想贴近他,除却时不时起的那份补偿的心思外,又觉他越发有意思了,不由招惹逗弄。 “你俩来得还都早,三哥是晨起要巡防,”连珩进门眼神一亮,嗑着瓜子儿“咦”声笑道,“小郡主,你怎得也到这般早?” 他身后正缀着连珍,披着件藕粉色的大氅婀娜多姿地走进来,鬓发间步摇轻轻地晃,小脸冻得红扑扑得越发娇柔可人。 她素手轻解大氅的系带,一双美眸便止不住往谢昭宁侧脸上瞥过去。 “起得早便来早了……”霍长歌正笑着回连珩问话,睨见连珍那含羞带怯的眼神,心里陡然胀得古怪,一股又酸又涩的味道随即迅速蔓延开,她话音一转,轻轻哼出一声,“左右梦魇着了,也睡不着。” “呦,做的甚么梦,能把你给吓着了?”连珩闻言接话,与她随意拉家常,揶揄道,“昨日里凶神恶煞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梦见——”霍长歌觑着连珍那越发含情脉脉的眼神,下意识便扯了慌,半真半假又似笑非笑,“——有人想摘我的花儿。我爹说我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别说花儿了,叶子我都不送人,可不得气得没睡好?” 她说这话时,手背闲闲一托下颌,水汪汪的眸子灵动半转,便又是一副坦坦荡荡在无理取闹的模样。 谢昭宁闻言失笑,扭头觑她一眼,只觉再当不得真的事儿,搁她身上也能当真。 连珍若有所思余光一瞥霍长歌,却是没懂。 连璋蹙紧眉头懒得理她疯言疯语。 连珣却眼神一动,似是觉察出了甚么来,唇角笑意抿得意味深长。 只连珩嘻嘻哈哈地笑,颇捧场似的,隔着条走道边研墨边与霍长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霍妹妹喜欢甚么花?待开春了,御花园里随便采去,哪里还要生气呢。” 他笑声未停,杨泽已到,腋下明显夹着副卷成个大卷儿的地图,身后跟着四名内侍,还将尚武堂里推演布战用的沙盘给抬了来。 那沙盘一落地,“哐当”一声,震得地板都颤了颤,杨泽“刷”一下又将那细绘了山河的行军地图抖开,着内侍将其订在墙上后,又令内侍退了出去,只在门外守着。 杨泽转身,倏然肃声唤道:“霍长歌!” 霍长歌闻声惊讶抬眸,只见杨泽一把山羊胡子微微得颤,眸子里似隐着一份恼意,越发诧异。 “昨日听闻你尚武堂里出了大风头,今儿再与你个长脸儿的机会如何?”杨泽屈指“笃笃”敲了敲身侧桌边,眯着眼睛道,“沙盘,会不会?上来与我对一局!” 霍长歌:“……?!!” 杨泽话音未落,一室哗然,众人皆不由扭了头去瞧霍长歌。 霍长歌只茫然一息,便心念电转,见杨泽神态明显有异,直觉杨泽此举怕是别有深意。 “……纸上谈兵倒是会上俩分,旁的人或许还能糊弄得住,只杨伯伯——”霍长歌故意讪讪一笑,试探道,“您还是别下我面子了,我昨日好不容易才挣回来些许——” “少年人恣意妄为,不懂孝悌,不敬兄长!”杨泽不待霍长歌说完,陡然暴怒拍桌,“你竟仍不知错!” 霍长歌:“……” 室内一瞬寂静,落针可闻。 杨泽早已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又饱经沧桑,生死与社稷之外的,与他而言皆是小事,便是朝前政见不合时,有大人曾与他脸上当众啐过口水,他亦能云淡风轻笑着抬袖揩之。 众人鲜少见他如此动怒,不由发怵,屏息凝神,面面相觑。 霍长歌抿唇噤声,微蹙了双眉,却隐隐似是有些懂了他的意思,难以置信般抬眸看他。 “便是陛下与殿下不计较,本太傅却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杨泽正沉声教训着霍长歌,冷不防见谢昭宁略一迟疑,便欲起身行礼,似是有话想说,杨泽拧眉甩袖阻他一阻,复又正言厉色与霍长歌继续道,“你爹既没教你何为纲常伦理,便由我来!“ “杨——”霍长歌故作一副颇难为情的模样,面上臊得通红,腆脸正要与他撒娇。 “出去!”杨泽骤然与她再度发难,面色青紫难看,探手一指门外,“这堂课你原不用再上,外面站上两个时辰,好生与我想清楚,何为孝悌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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