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一怔,恍惚间只觉他那话中似是隐了层深意在,不及多想,只能随他道:“好。” 苏梅遂打了帘子稳稳立在车辕上,避开半身,让谢昭宁先下了车。 待霍长歌出来时,便见谢昭宁站在车下,负手虚虚眺望着远方热闹的市集,眼里茫然又哀伤,似是他将自己的伤疤一语揭开了,往事回溯,半晌过去,亦无法从那感怀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烈烈寒风吹得他衣襟下摆不住翻飞,却也无法吹散他那周身萦绕的悲凉,冷风绕着他周身再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风里化掉似的。 “呦,真是巧,竟又遇到你们兄妹二人了。”霍长歌正凝着谢昭宁那身影出神,随他莫名伤怀,闻声一顿,循声抬眸望去,见十步远处,有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翁与一个壮硕青年分扛着个竹架,竹架上摇摇晃晃悬着不少的花灯,老翁遥遥望着霍长歌笑,“小姑娘,今日可还要兔子灯?” 霍长歌认出来人,“噗嗤”一乐,拢着大氅从车辕上利落蹦下来,吓了谢昭宁一跳,他下意识就抬了手去接,生怕她摔着。 苏梅见状手掩了唇轻笑,谢昭宁这才醒悟霍长歌原也是身带武艺的,又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霍长歌也未察觉,只顺势将手按在谢昭宁小臂上,站在他身后,“哈”一声朝着老翁俏生生地笑,也不认生:“老伯伯,您又去卖花灯呀?” 她一语既落,谢昭宁这才注意到,那老翁竟是花灯节那日做白兔宫灯的摊主,他不由忆起那晚狼狈来,不动声色睨一眼霍长歌,又红了一对耳尖,遥遥冲老翁一拱手。 “今日灯不卖,是要送去道观里祈福的。来,小娃娃,先给你一盏兔子灯,相逢即是缘呐。”那老摊主方脸白须,精神矍铄,一笑越发显得和善,让身后瘦削长脸、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将那竹架自个儿扛住了,从架上抽了只已做好的灯,往他俩身前走过去,笑着递给霍长歌,“今日又在过大节,娃娃可不许再跟兄长闹别扭,哭得天上神仙烦恼了,那就不好了。” 霍长歌甜甜一笑,接了灯,又抬眸瞥一眼谢昭宁,乖觉应下了,那老翁便又回去与年轻人分扛了竹架,走远了。 “这灯呢,我有一只了,”霍长歌望着那一双朴素背影渐渐融入街市人流中,这才转头与谢昭宁扬了下巴轻笑道,“这只送给三哥哥吧。” “那是人家送你的,我——”谢昭宁闻言正要拒绝,便闻霍长歌凝着他又补一句—— “三哥哥,前路崎岖,晦暗不明,”霍长歌那一把清亮嗓音倏然压得只有他二人能听见,轻轻柔柔却又坚韧炙热,意味深长道,“予一盏灯与三哥,望能分与三哥些微光明照亮前路,盼——” 她顿过一息,又轻笑一声:“——殊途同归,可好?” 她那嗓音悦耳好听,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回转在山间半晌不去,却突然莫名给了谢昭宁一种熟悉又难过的感觉,他像是等了许多年,才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尤似一声由远古而来的梵音,穿越千年万载,“嗡”一声狠狠敲在了他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一瞬扼住他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他魂魄中钻进去。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眼瞳轻颤,垂眸亦凝着她,良久未语。 半晌后,谢昭宁终默然接过挑着灯的青竹竿,觑着那憨态可掬的白兔宫灯,再挑眉一探一身似火红衣的霍长歌,恍然间,虽一语道不清楚,却似乎隐隐约约晓得自己的前路在哪儿了。 “那便多谢郡主了。”谢昭宁温声道,不由轻轻一笑,眼底像一瞬敛入了些许天光,微微有些亮堂的意思在了,面上薄红却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 “若是以后,嗯,若是到了那一日,”霍长歌险些迷失在他那惑人双眸中,不大好意思得错开些许眸光,往东北方向又眼神缱绻得虚望过去,似呢喃地叹出一句,“我也带你,去翼州好好转一转。” “……好。”谢昭宁道。 ***** 谢昭宁挑着那灯,与霍长歌走街串巷,于喧哗闹市里、车水马龙间,引得路上行人纷纷回头张望,苏梅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他二人长得本就引人瞩目得很,又气度不凡,是大家族里出来的模样:一个温雅斯文、一个俏丽可爱,偏生温雅的那个提着盏可爱的兔子灯,那兔子两手还捧着根胡萝卜。 “京里原这般繁华热闹啊。”霍长歌“哇”一声,不加掩饰地赞叹,她前世入京时,眼中哪里瞧得着这些景象,恨到极致,眼前灰蒙蒙一片,除了复仇,甚么也没有。 谢昭宁闻言轻笑低应一声。 “还有好多的店铺,倒的确比北疆荣华上许多。”霍长歌仰着头,往对角街巷望过去,随意拉家常,“三哥哥,你常出宫的吗?” 谢昭宁笑容一滞,脚下不由一顿。 霍长歌原不知这话哪里出了错,怔怔陪他静静站了一息,便见他垂眸虚眨长睫,又是一副哀伤到茫然的样子:“没,这些年里没怎么来过了。” 霍长歌正诧异,便闻他又轻叹一声:“小时候倒是时常来,二、二姐很喜欢闹着小、小舅带我们出宫玩儿。” 他一句话里顿过两处,每顿一处,眼神便晦暗一分,越发伤怀起来,往日在宫中却不常见他如此模样,连满城喧嚣似乎都离得他远了。 霍长歌不由蹙眉,只觉谢昭宁口中的“二公主与小国舅”,似乎因他今日频繁的感怀被莫名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对不住,”谢昭宁回神向她低声告罪道,“这几日——” “我懂,每逢佳节倍思亲嘛。”霍长歌抿唇微微一弯杏眸,嗓音轻轻柔柔道,“我这几日也时常想起娘亲的。” “嗯。”谢昭宁点头应一声。 霍长歌便揪了揪他大氅,下巴一扬,要他前方赶紧带路去,她笑得淡却暖,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罕见得不闹又懂事。 想来掩在她那些虚虚实实之下的性子,便该是如此的吧,谢昭宁下意识也轻笑,适才转身走了没两步,余光一瞥,瞧见对街有家玉饰铺子名字颇眼熟,似是曾听禁军里的小将提起过,那铺子里的工匠手艺颇负盛名,脚下又是一顿。 “快到年底了,得备些礼。”谢昭宁垂眸与霍长歌竟主动相邀道,“我想买些东西去,一起来可好?” “嗯。”霍长歌意外一笑,“好啊。” 谢昭宁遂领着她去往对街,与她进了那店铺中。 那店铺门前正中顶上低低挂了一串玉铃铛,有人进来,肩头从那铃铛上轻擦而过,那丛铃铛便“叮叮当当”响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很是有些雅趣的意思。 铃声一响,老板抬头,远远一瞥谢昭宁额上横覆那枚细雕了云鹤的玉饰,便晓得来的是贵客,喜笑颜开走过去,朝着他二人一作揖,热络道:“这位公子可是想与小妹挑件小物事?” 霍长歌负手踮脚往他店中扫过一眼,也不语,抬眸只觑着谢昭宁。 谢昭宁思忖一瞬:“可有合适姑娘家佩戴的坠子?要模样别致些,别处不常见的。” “诶,有,近日新到一批,是我家里工匠自个儿画了图样雕的。”那老板忙引他往柜台前去,人往台下寻出整整一排玉坠来,拿垫了绒布的木制盘子呈上来与他挑,“您瞧瞧看?” 那一排坠子掌心般大小,玉料虽谈不上多好,却胜在雕工细致、形貌各异,皆是依着玉料的特质被雕成了不同的花形,花芯间还细雕了蜜蜂采蜜的模样,花瓣上停着小指甲盖儿大小的彩蝶。 白的玉雕成的有玉兰、梨花,粉的有桃花、杜鹃,黄的有腊梅、金花茶,青的有绿萼与翠菊…… 谢昭宁淡淡扫过一遍还未出声,便闻霍长歌又“哇”一下,杏眸亮晶晶的,不加掩饰赞叹道:“这手艺当真精巧。” “诶呦,过奖过奖。”那老板忍不住偷偷一乐,“小本生意,上不得台面,不值几个钱。” 谢昭宁见状便道:“你喜欢?” 霍长歌抬手挨个摸过那一排坠儿,又拿指尖小心抠了抠玉花瓣上的蝴蝶,赏玩过便没多少兴致了,眼里的光说淡就淡,抿唇一摇头:“没多大用处,玉也非是甚么好玉,大多原还是幽州来的。” 幽州盛产玉石,成色却极其普通,霍长歌年初原还携着骁羽营人马帮扶山民开过矿,将大量玉石销出北地三州换取微薄的钱粮,那活计当真繁重得紧,不比打上一仗轻松,眼下便实在没甚么心劲儿再来赏玩自己开过的矿玉。 谢昭宁便又了然轻笑,虽不知这些,但早就猜得到依她那性子,定也不会对这些小玩意儿多上心,她总归与京里闺阁中的姑娘不大相同,不然也不会被帝后齐齐教导一句“不似个女子模样”。 “三哥哥,”霍长歌仰头朝他困惑一笑,心道这玉好像也不是买给她的,可若是送与宫中那些人,又显然不够贵重了,遂直白问他一句,“你要买了送谁啊?” 谢昭宁挑了玉梨、粉桃与金花茶,正要让店家拿去包了,随口回她:“送珍儿——” 他话未说完,霍长歌遽然已恼,一把将他推开,笑意倏得全不见,气得面色骤变道:“整日说我俩一样,都是妹妹、妹妹的,我、我与你出来,你给她买玉?怎也不见你给我买?!” “谢昭宁!”霍长歌莫名酸得嘴里直发苦,脑壳一阵阵得发着懵,连指责人都指责得雷厉风行,脱口便道,“你心口不一!你厚此薄彼!” 谢昭宁愕然一滞,不及辩解,便听她扬声唤道:“苏梅!” 苏梅守在门口,闻声进去,霍长歌柳眉倒竖,愠怒朝她一伸手:“钱袋!” 苏梅虽正惊诧,却问也不问,将钱袋直接自腰间解下递给霍长歌,霍长歌瞧也不瞧,抬手将沉甸甸的一袋钱往那店家手边一丢:“全要了!” 谢昭宁:“……?!!” “哐当”一声,那钱袋重重砸在桌面上,敞开的袋口里还滚出几颗小金珠。 那店家让霍长歌这副财大气粗模样震得一瞬呼吸不畅,正想出声拦了她,便见她一把端了那木盘转身就出门,临走拿胳膊肘又将谢昭宁泄愤似得怼远了,俏脸胀红,气鼓鼓地瞪他道:“不让你买,让你送珍儿、送珍儿,哼!” 一语既落,她已撞开玉铃铛跑了,苏梅见势不对,赶紧便追。 店家:“?!!” 谢昭宁:“……” “是你自个儿说不喜欢的,”谢昭宁愣愣瞧着她一阵风似得刮着出去,带得门下那一串铃铛不住叮叮当当得乱跳,茫然不解,“那我送珍儿、珊儿与珰儿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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