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郡主将私配兵器上缴。”谢昭宁再拱手弓腰于霍长歌一行礼,探手一伸,平张右手修长五指, 他背对众人,只冲着霍长歌轻抬一双神情复杂的长眸, 静静觑她一眼, 下颌微一点, 霍长歌一瞬便懂了他眼底的担忧。 他怕秋后算账,他怕世事多变,他怕她若下一刻便不得盛宠了,这救驾的长鞭便会顷刻要了她的命。 他在帮霍长歌将这份隐患清除,正好卡在她正值荣宠、无人会怪罪她此举不妥之时,由他来做这个不识相的恶人,免得夜长梦多。 霍长歌凝着谢昭宁鼻头一酸, 近乎仇视地瞪着他, 心头却又似被人狠狠挠了一把,她想他原还是那个谢昭宁, 傻得可以, 自个儿已是失职失察还未判罚的戴罪之身, 却还上赶着要担她这罪责。 “我不给!” 霍长歌杏眸一眨哭出一声,拒绝他好意, 话却不能明着说, 只哭得梨花带雨得不住闹, “我才帮,不是, 它才帮过你!你过河拆桥,你忘恩负义!” 她那长鞭原是幼时她提不动长-枪厚刀时, 她爹霍玄亲自寻了特殊材质又画了图纸,找了工匠与她打的,锁扣机簧卡在鞭头,鞭尾也做了凹槽锁眼,首尾一扣,环在腰上正正四圈,瞧着便是条色泽赤中绞了金丝的华丽腰绳,柔软如蛇身般,压根不会有人能往长鞭上想。 霍长歌自小佩着它,前世辽阳倾覆时,她便连这长鞭也丢在了破败城门前的大火中,再也未寻回,此番重生归来,已是有五年未曾用过这鞭,每日只惯于将其做了腰绳般佩戴,确实疏忽了。 “职责所在,还望郡主莫要为难我。”谢昭宁又拱手折腰下拜,起身再一摊手,执着道,“长鞭。” 霍长歌见状哭得更加得难过,谢昭宁却一步不退,只当她是未懂他意思,眸色黯淡一沉。 “苏梅!”霍长歌如今再见不得他难过伤怀,只得成全他好意,做出一副恼透了他的模样,内齿咬唇一字一顿恨恨道,“……拿、拿给三殿下!” 她话音未落,一顿猛咳,哭得太凶,人又虚弱,一口气没顺过来,头往苏梅肩头一歪便陡然昏厥过去。 “郡主!”谢昭宁大惊一唤。 “太医,太医呢?”皇后人在床尾瞧见,支使南烟又赶忙去外间叫太医。 连璋表情一瞬复杂,晋帝拧眉负手而立,一语不发,眼底晦暗不明,似也转回了神,明白了他用意。 苏梅轻摇霍长歌两下,只当她是让谢昭宁给气晕的,将她平平放好在床上,浑身颤抖,亦是一副义愤填膺、已是跟谢昭宁梁子结大发了的样子,压着愠怒从床头将那随意扔在外裳上的灿金腰绳取了,转身往谢昭宁手上没好气一塞,矮身迅速一福,扭头又去照顾霍长歌。 谢昭宁只当自个儿理亏,也不计较,手中攥紧霍长歌那副赤金软鞭,无声一叹,仍止不住眼底浮起愧色。 ***** 连璋与谢昭宁出得永平宫门,便去了晋帝的紫宸殿。 “查得如何了?”皇帝于书案后一坐,兀自开了一份奏疏,头也不抬道。 连璋与谢昭宁对视一眼,垂眸行礼:“是前朝遗族。” “继续。”皇帝沉声又道。 “昨日拘押的伶人不及拷问,已尽数在送转天牢大狱的路上咬舌自尽了,儿子查过,他们左臂上皆有鸦青火焰纹,与小……与那位前朝公主臂上图纹一致,该是贵戚遗族无疑,只是如今仍不知是谁人牵头,正值大年,禁军不敢大张旗鼓满城搜查,恐惊扰百姓。”连璋一板一眼道,“余下参与谋反的鳏寡老人军户,身份核查倒是无误,自言家中有子曾死于晋军刀下,受前朝人蛊惑教唆,视我南晋为敌前来报仇,以昨日宫外烟花为信,伺机动手。” “连宫外小梨园那瓦子,也已是人去楼空。儿子又着人于城东将那位写戏的傅先生抓来下在狱中,那傅先生道,半年前那小梨园的院主曾与他定过新戏的本子,二月前交付过,戏名《仲秋》,是一段仙魔间的故事,并非《瑶姬》。” “昨日当值的宫门守卫,臣也已盘查过,并无异常,只是刺客行动时,宫外另有一队人马滋扰正阳门,是以兵力布防受制,禁军增补缓慢。”连璋话音既落,谢昭宁行礼续道,“小梨园马车入宫时,他们挨个拿手试过,车上所负兵器皆是未曾开锋的铁具——” “那昨日行刺时他们用的甚么?”晋帝闻言抬头,将手上奏疏一摔怒道。 “是糖。”谢昭宁愧疚垂眸,嗓音一沉,连璋担忧瞥他一眼,只听他道,“臣发现昨日倒塌的那戏台下有碎糖粒,着人问过,说是昨日登台前 ,曾见那些戏子于一处拿了刀剑演练,想是他们事先将糖融了,以上品无色糖浆将刀剑裹过一层瞒过正阳门守将,演练时再将那刃处糖层敲掉了。”(注1) 他语毕一撩下摆,也不争辩,低头端正跪好:“臣乃是禁军都指挥使,此事是臣失职失察,请陛下刑处责罚。” 晋帝闻言抬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一晃而过,隐隐便有要动真怒的意思,连璋见状心头一凛,竟是无端后背渗凉,亦垂头跪下:“不敢推诿罪责,儿子无能,一并请旨领罚。” 殿内霎时一片静寂,晋帝双眸微眯,狠厉觑了连璋半晌后,终于冷声道:“明日去过太子府,便往百将楼里静心反思己过去吧,先面壁七日,待出了正月,再自行去领十杖,罚俸一年,谢昭宁再加十杖,你自个儿晓得是为甚么;昨日宫门值守禁军,各二十杖,革职查办,退下吧。” 连璋紧蹙眉心骤然一松,暗暗舒了口气,南晋杖刑以十分级,三十杖便能让人非死即残,如今只二十,已算是开恩了。 谢昭宁面色不改,手心攥紧霍长歌那赤金长鞭,便晓得晋帝已瞧透了他适才用意,恼怒了,遂再恭敬俯身下拜:“是,谢陛下恩典。” “昭儿,”晋帝冷冷淡淡瞧着他额头点地,话音却陡然忧虑,一声叹息,道,“都检点年事已高,这禁军早晚要交到你手上,你——哎……” “臣,”谢昭宁伏在他案前只不起身,闻言不悲亦不喜,“有负陛下圣恩。” ***** 谢昭宁与连璋出了紫宸殿,微微打了个踉跄,他腿上带着伤,紫宸殿白玉石砖铺地,凉得很,跪得久了压到伤处,便不大好受起来,伤口又疼又麻。 连璋自个儿也有伤,不比他好多少,却见状下意识要扶他,让他轻描淡写推开了手。 谢昭宁停在那石阶之上,望着阶下那一块儿已连夜清理干净的宽敞空地,眼前便浮出昨日那一场混着炭火烧灼味道的血腥杀伐,笼在大氅下的右手禁不住颤抖。 他下意识右手握拳,指腹间互相搓弄,满手血渍虽说易洗,刀锋划过人喉头的触感却仍留在手指上。 “怕了?”连璋了然道,“昨夜前,我亦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往日轻飘飘一个‘杀人’二字,原是如此感觉。” “五年了,那旧事原还有人记得,我当除了你我,已无人再记得了。”谢昭宁任烈烈寒风吹动他衣摆,嗓音微沉喑哑,转头觑了连璋一眼,却是道,“瑶姬?她若真是瑶姬,有仙女来接她回天上,便也好了。” 那一眼里的情绪沉得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连璋闻言一滞,双眸微敛一息,却又抬眸恨恨横了谢昭宁一眼,似是怪罪他提及旧事,便也没应他,负手径直走下玉阶,穿过殿前空地,兀自先走了。 谢昭宁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吹久了风,叹一声,才跟在他身后回了羽林殿。 他甫一入殿门,陈宝正两手捧脸,眼神惊惶坐在台阶前,闻声便像一团风似得刮过来,睁着双圆滚滚的眼,仰脸关切问他一句,口齿含糊又焦急:“陈宝听闻昨日宫里出了事,殿下又一夜未归,可有受伤?” “皮肉伤罢了。”谢昭宁清浅笑道,“现下已是无事了。” “那,殿下可是一宿未睡,”陈宝不安又说,“可要先去歇一会儿?” “好。”谢昭宁拎着手上那根赤金长鞭,随陈宝入了他左殿的门,忽然嘱咐道,“陈宝,你去寻个漂亮些的木盒来,我去趟书房。” 陈宝懵懂应一声,转身就走,也不多问,待他找着只做工精巧、上雕镂空祥云的木盒,去了左殿书房,却见谢昭宁将寝宫床头悬着的那盏兔子灯,已挪到书房案前挑高了架着,点亮了,人在灯下正研了墨,裁了截上好生宣,提笔写了张封条,字迹清隽有力,似有高风峻节之风骨。 “将盒子拿来吧。”谢昭宁搁下笔,转头接了陈宝手上木盒,把手边那仔细盘好的赤金长鞭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盖上盒盖,贴了封条,两手复又端着那盒子递还给陈宝,沉吟一瞬,方才交代他,“拿去禁军兵器库里锁好,着人存进暗格里好生看管着,与我——与小舅留与我的那柄佩剑同放一处吧。这原是郡主的随身兵器,待她出宫时,必要原物奉还的。” 陈宝乖巧使劲儿一点头,端着盒子出门。 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一盏白兔宫灯晃着昏黄微光,谢昭宁手撑在额前,坐在椅子上,肩背微塌,似是乏极了。 ***** 是夜,谢昭宁睡下没一刻便又惊醒,床前的兔子灯已熄了许久,怕是内里的蜡烛已燃尽了,他人在黑暗里,一阖眸,眼前便是他一刀断去旁人头颅的画面,漫天血雾霎时喷了他满头满脸,温热粘腻,鼻端始终缭绕一股血腥之气。 他人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披了衣裳去院里,迎面便见连璋在月下裹着件银白的大氅,直愣愣杵在院中央,睁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不知在看甚么,萧索寂寥。 “睡不着?”谢昭宁往他身旁石凳上坐下,轻声问他,“你也怕么?还是在想她?” 连璋冷淡哼出一声,似答非答,转了眸子恨恨看他,那一眼里的情绪也沉得厉害,似头顶那一方被月光照不清亮的夜空。 兄弟二人便相对无言,伴月直到天明,方才各自回屋。 ***** 霍长歌喝过两副药,入夜时总算退了高热,南烟去与皇后知会一声,皇后便亲自来了,还让人备了白粥。 霍长歌与她说过几句话,喝了粥,气力已好上许多,再用过一次药,又倒头睡了过去。 翌日,天光适才大亮,她便醒了,眼眸清亮,似一颗重获新生的小树苗,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小姐,”苏梅在她床头守了一日两夜,见她转着一对灵活眼珠笑吟吟地看着她,抬手就想抽她一巴掌,鼻头一抽,险些哭出来,“你再吓我,我就回燕王府了,换素采来伺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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