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她听见谢昭宁在她耳边,似有些难为情得温声说,“我其实……其实很早就知道你,幼时小舅教我习字时,收到燕王来函,便念了与我听,我那时便晓得原我的家乡北地是个那样好的地方,原燕王有个可爱的小女儿,虽天生体弱却并不认命;待我长大,去守西境,军中有副将曾于燕王军中服役,后举家迁徙来到凉州,平日曾与我说起……” “说起某年冬至燕王府里开了大宴与军民同乐,他原曾见着过燕王的小郡主庭前着一身红衣,似是一团烈火般张扬恣意;又说起曾战场黄沙间与那小郡主并肩作战,那郡主裹一身墨色玄武军服,肩头银线绣出蛇龟交缠的徽印,似一柄出鞘的剑,敢与天地试锋芒,是这天下难得一见的女子…… “我就,我就一直很想见你一见……那念头,就像是一颗种子,一直种在我心间……再后来,见到你时,虽是在那般情境下,可你说要嫁我…… “你说要嫁我……我、我很欢喜,长歌——” 他从未与她有机会说这般多的话,他似是怕她又不愿听他讲话,说到后来嗓音越发得低沉,语速却又急促起来,姿态卑微极了,连气息都轻了许多。 霍长歌便将他抱得愈加得紧,心头似被人狠狠挠了一把,深可见骨,血从伤口中汩汩冒出,呛得她喉头都带出了浓重的血腥气息,她两臂死死环着他,手指揪紧他背后衣裳,攥得指节发白,拼命咬紧牙关也止不住呜咽,道:“我现在也很欢喜曾经……曾经嫁与你……” 谢昭宁闻言一滞,凤眸难以置信般睁圆,半晌方才轻笑一声,只觉得她如此一言,便甚么都圆满无憾了似的。 他颤抖着嘴唇,温柔吻了吻霍长歌耳侧鬓发,又闭眼将温润双唇贴在她额头上,珍重得轻吻,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她脸颊上,与她眼泪混在一处,一同流下去,“啪”一声落下。 “以后,照顾好自己。”谢昭宁双手握住她肩膀,将她缓缓推开,双眸温暖和熙地凝着她,“长歌,莫再恨了……” “嗯。”霍长歌含泪笑着点头应他一声,便见谢昭宁身侧倏然腾起一层虚幻微光,半身渐渐融在光华之中就要消失不见。 她瞬间慌乱起来,抬手去抓他手臂,惊惶失措得带着浓重哭腔道,“谢昭宁你……你别走……你又要走了是不是?你不要走好不好?” 谢昭宁眼里蕴着浅浅泪光,笑着看她,眼神眷恋不舍,下半身已然消失与黑暗化为一体。 “我还从未好好对待过你……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霍长歌复又哭得浑身颤抖,眼见他一点点散做光点,连臂膀都已虚化,只余一只手,她便与他五指相扣,死死拽住他,急得只不住落泪。 “我从未离开过,”谢昭宁终究还是笑着散在光华之中,“唰”一声消失不见,“我从未离开过你,长歌——” 他说:“——我永远都会在。” “永远都在。” “谢昭宁!”霍长歌手中骤然一空,哭着向虚空中不住探手扑抓,光点从她指缝间遛开,她甚么也抓不住,她再执着伸出手去,人突然就从梦中清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眼,她便看到了十七岁的谢昭宁立在晋帝身后,担忧地蹙了眉峰凝着她,见她醒转,不由松了一口气,恍然笑了,似一道冬日里的和暖曦光,微微照亮了她心头那始终隐晦的方寸间。 他说:我永远都在,从未离开。 霍长歌怔怔望着年少时的谢昭宁,顿过一息,遽然又哭了起来,眼泪滚落。 谢昭宁眼神一瞬便慌乱起来,手足无措,下意识双唇微微一颤,便似想哄她一般。 他说:长歌,莫哭。 “这……这怎么刚醒就又哭啦?”晋帝只俯身摆了摆帕子的功夫,便见霍长歌人已醒了,不待唤她一声,便见她又哭了,他茫然笑着耐心问她一句,“怎么啦?” “好疼啊,皇帝伯伯,”霍长歌哭着将眸光转回晋帝脸上,却是抬手捂着胸口,喑哑着嗓子大胆“欺君”道,“伤口好疼啊!” 晋帝:“……” 皇后抬袖掩唇,“噗嗤”一声。 谢昭宁紧张神色立马散了一半,啼笑皆非,便连晋帝也觉无奈极了,眼神复杂:“肩膀疼你捂甚么胸口?醒来就撒娇。” “臣病了嘛,”霍长歌高热未退,身下被褥已让汗水浸湿,似躺在一洼水泊中一般,浑身乏力,哭得悲恸之际还不忘强打着精神瞧着晋帝,顶着满脸的泪痕与他拖了长音,哑着嗓子道,“哪里疼不是疼?手抬不起来捂肩膀,就凑合凑合捂胸口啦。” “歪理。”晋帝伸手一试她额头,见仍是烫手,把凉帕子捂在她头上,叹一声,“难受得紧?” “晕晕的。”霍长歌眼皮虚眨,哭得疲累,气力不济道,“臣觉得自个儿像条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那便不要说话了,喝完药,再睡会儿,睡着伤也好得快。”晋帝见她一张小脸儿越发红得不正常,人虽醒着,热却退不下,软软糯糯的像块儿糯米糍粑似地贴在床上,哪里还有往日招猫逗狗、一刻不得闲的活跃灵动模样,倒怪让人心疼的,忍不住低声哄了哄她。 霍长歌拖着长音“哦”一声,抿出唇角一对小梨涡。 “你爹给你喂过药没有?”南烟端着药碗进屋来,晋帝一招手,接了药碗,让苏梅稍稍扶高霍长歌的头,仔细吹凉了,亲手一勺一勺喂她喝了药。 床边众人见状皆是一怔,却见霍长歌也不来“臣惶恐”那一套,她一贯顺着晋帝言行行事,晋帝敢喂,她便敢喝,大大方方把自个儿当个要人疼的小辈儿看,长睫低垂半掩杏眸,小口抿着慢慢啜,莫名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 “才不让他喂,”霍长歌苦得鼻头一皱,还不忘与皇帝告状说,“爹笨手笨脚的,还性急,老灌我一脖颈。” 晋帝闻言笑一声,笑声低沉浑厚,慈爱不过一息功夫,便又意味深长道:“等开春,你爹晓得你伤着了,还不知要怎么心疼呢。他把你送来,朕却也没能照顾好你。” 果然这药也不是白喝的,原在这里等她呢…… “哪个是要人照顾的?”霍长歌拖了长音嫌弃地“咦”一声,嘴角上还沾着药汁,也不等人来擦,唇角一抿,便自个儿先抿掉了,硬气道,“我才不是要人照顾的。” 晋帝又笑着喂她一勺药:“托大,你才十四岁。” “那又如何?”霍长歌哑着嗓子笑,人虽虚弱,眼神却清亮,抬着尖削的下巴,还不忘摇头晃脑掉书袋,理所当然道,“臣已是从一品了,虽无官无衔,但俗话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护卫君主那是职责,原与年纪无关。” 晋帝正低头吹凉新舀起的一勺药,闻言手上一顿,便又忆起霍玄来,凝着那浓褐色的药汁半晌未动,其余人便皆大气不敢多出地屏息陪他沉默。 “嗯。”良久后,他终于应霍长歌一声,严苛端肃的脸上似微有动容,抬手探身去揉她发顶,轻声说,“好孩子,喝过了药,睡吧。” 这是个好孩子,孝顺、聪明又骁勇,她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字每一句都与他说,她霍家是他的臣,她霍家愿为他死。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陛下,霍玄自为你的社稷生,自为汉家江山死——”连凤举耳畔似又响起这么一声。 只,他是可为汉家江山死,却不是为他连家江山…… 晋帝一勺一勺,沉默将药喂完霍长歌,她便头一歪,着实气力不济,眼睫忽闪忽闪,又有些想睡的意思。 晋帝随手将空碗递还南烟,替霍长歌拉了拉锦被,起身淡淡瞥了谢昭宁与连璋一眼,眼神愈加得复杂深沉,面露不豫,低声道:“随朕来。” 皇后躬身送皇帝出门,谢昭宁与连璋眸光相交一息,正要走,谢昭宁忍不住还是转头又望了眼被帐帘半掩着的霍长歌。 她本不该这样羸弱苍白地躺在床上、缚在人心难测的皇宫中,她该回到北疆那个能让她肆意张狂、无拘无束的地方,夏日打马渡河、冬日雪山高歌,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北疆天高地广,人心便也生得宽阔,凌云壮志…… 那本是他期待中的,北地霍氏子弟的模样,可如今见她如此虚弱躺在这儿,他忍不住又在想:她原不需广阔通达,便是小肚鸡肠也可以;她原也不需凌云壮志,欢愉度日也不错;她亦不需可着别人的心思长成其他的模样,只是她自己,只是她自己就很好…… 谢昭宁眸光一闪,长眉微蹙,似是又突然想起甚么来,果断与皇帝后背躬身行礼道:“恳请陛下稍等臣片刻。” 皇帝闻言诧异顿足,皇后与连璋一并停步侧眸,却见谢昭宁一副端肃模样,又往霍长歌床前进了一步,就站在她床头那盏兔子灯旁,一拱手,嗓音温暖轻柔,语气却刻板生硬:“想来郡主还不大熟知这宫中规矩,宫内不得私携兵器,原是我之过,竟未察觉郡主日日身配长鞭,还望郡主——” 他朝霍长歌伸手一探,正色道:“——将随身长鞭交出。” 他一语惊了在场众人,便是连皇帝亦于昨日那兵荒马乱之后,已淡忘了这茬儿,如今得谢昭宁提及,一时竟啼笑皆非。 连凤举饶有兴致得负手侧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打量谢昭宁,恍然察觉他竟刚正不阿到了如此迂腐的地步——霍长歌以一柄长鞭护驾的赏还没给,他竟能赶在自个儿前面先问了人家的罪,讨要那力缆狂澜的长鞭? 便是讨要,也该在他论功行赏之时提出才是。 霍长歌正昏昏欲睡,听见谢昭宁唤自个儿一声,眼皮虚虚一挑,还不及惊喜,闻见后续,那惊喜便迅疾转成了惊吓,她愕然一瞪双眸,下意识右手一撑床板便想坐起来,却是臂上没劲儿,摇晃了一下又躺了回去,苏梅见状连忙将她半扶起身,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上。 “你……”梦里他那一出浓烈又哀伤的情谊似乎还未散尽,梦外他这公事公办的疏离就当头糊了霍长歌一脸,她难可置信地抬手颤颤巍巍指着谢昭宁一点,嘴唇一哆嗦,虚弱挤出一声,“药太苦,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差距有点儿大,她一时接受不了。
第35章 追责 苏梅忙偏头将霍长歌手臂不动声色按下去, 止了她不敬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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