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显然是头马,边跑便“唏律律”地叫,一时间,场内众马皆似受到了召唤般,齐刷刷扬蹄挣脱缰绳,跟在它身后肆意奔腾起来。 大地忽地震动,马蹄杂沓、响声有力,像是有人凭空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 “呀!”连珍话音一断,惊骇呼出一声,扯住霍长歌披风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陡软。 霍长歌倒是神色如常,不见明显惊惶,她远远眺见谢昭宁与连璋也已发现了异状,忙指挥人手横了人墙,呼哨着抢在马前挥舞小旗阻拦。 那头马又野又彪悍,扬蹄一个纵跃,似一团火般飞身从马侍头上矫健跳过,率领身后群马一路快速奔跑,马蹄踏着枯草,扬起巨大的风沙。 几名马侍吓得原地抱头蹲下,连声惊呼,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霍长歌见状竟“噗嗤”轻笑,眼神清亮有神,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与我寻一条长一些的马鞭来!”有马侍正匆忙朝她们跑过来,霍长歌扬声便与他嘱咐道。 那马侍正欲前来劝她们先行撤出马场,闻言一愣,迟疑:“郡主?” “快去,要长的!”霍长歌急声催他,“别愣着,快去啊!” 那马侍不敢违逆她,茫然应一声,忙自后腰取下一条长马鞭,两手捧着躬身递给霍长歌。 那枣红大马脚力迅疾,转眼便已要到近前来,那马侍见势又连声催促:“四公主,郡主,小的先护送你们出去,现下马场里正——” 连珍闻言越发拽紧霍长歌披风下摆,瑟缩成一团,也正想催她快走,却见霍长歌充耳不闻,只右手执了鞭,将那鞭绳展开凭空一甩,“啪”一下抽出一声似鹤唳般的破空响动。 她抬眸粗估了一下那马鞭长度,眼瞅那头马离得越发近了,倏然眼中笑意一晃,抬手解开肩上披风的系带,反手一推甩开连珍,冲着那头马便迅疾跑了过去。 “——哎,郡主!”那马侍话未说完,便见她一身骑装似一团火般,已直直朝前蹿了出去。 “妹妹不可!” 霍长歌身后,连珍和马侍见状连声惊呼,谢昭宁闻声侧眸,还未反应,便见霍长歌振臂一甩马鞭,鞭稍凌空往那头马修长脖颈上一卷,借马前冲之势跃起,人已灵巧翻身上去了,身子一伏便牢牢贴在了马背上。 谢昭宁:“……!!!” 那马瞧着虽野,但明显已被驯服,头上套了嚼子缰绳,背上也装了马鞍和马镫,霍长歌上了马便松开套在马颈上的鞭稍,一手执缰,一手举着马鞭凌空一抽,重重一夹马腹越发跑得快了起来。 那马原便只是想挣开枷锁疯狂跑上一跑,见霍长歌竟然比自个儿还要疯,也不甩她下来,得了令跑得越发肆无忌惮,骤然便与身后群马拉开了不远的距离。 初春的阳光温柔洒下,霍长歌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长发荡在身后,衣摆在风里翻飞,整个人似一团飘在空中的火,肆意张扬。 她骑着头马,领着群马,马儿在她身后缀成一条黑压压的长线,数百马蹄齐齐踏着大地,扬起沙尘,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场面一时壮观极了。 连珍怔怔瞧着,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欣羡又是恍然,她还未来得及细品,便见霍长歌直朝她飞奔而来,笑着展臂扬鞭,她下意识一凛闭紧双眼,却骤然被长鞭卷住了细腰,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得将她拦腰凌空提起。 连珍惊惶抬眸,便见自个儿已飞上了霍长歌的马背,坐在她身上,身子随头马跑动的频率上下起伏,大腿内侧是硌得生疼的马鞍,小腿两侧贴着温热鼓动的马腹,冷风呼呼吹过她脸颊,刺得她娇嫩肌肤微微得疼。 连珍后知后觉眨了下长睫,登时吓得四肢僵硬,闭着双眼“啊”一声凄厉尖叫。 霍长歌:“……” 连珍慌得两手胡乱地抓,霍长歌怕她扯住马鬓,执鞭那手连忙将她拦腰环住往后一抱,抱得她人稍稍后仰,两耳让她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连珍两手仍僵在身前害怕得乱抓乱挠,又隔着衣袖倏得下意识掐住霍长歌小臂,霍长歌吃痛闷哼,无奈笑出一声,也不理她,只任她嗓音喊出了销魂的波浪,又让马颠得支离破碎。 “啊!公主!” “郡主!” 花蕊与南烟被霍长歌与连珍适才远远支开,堪堪赶到马场,便眼见霍长歌将连珍强行拖上了马背,越跑越快,转眼领着群马转了个弯儿,沿着马场四周绕开了圈,惊恐大喊。 原先群马挣脱马缰时,谢昭宁正惊惶,瞧见霍长歌上了马背,便莫名放下心来,他晓得那丫头怕不仅是武艺高强,却不料,他心还没彻底放进肚子里,便突闻连珍一声惊恐尖叫。 他与连璋闻声眺望,便见霍长歌将连珍凌空提上了马背。 连璋一怔间,已见谢昭宁立即呼哨一声唤出了平日坐骑,跃上马背便赶紧去追。 疯了,谢昭宁一瞬心惊肉跳,马背上带着个人还能跑得这样疯,他便晓得霍长歌骑术确实不错,可那到底是位公主,她纵是摔不着她,吓着了也是大过。 谢昭宁挥鞭打马,神情罕见得肃然,身子已腾起了稍许,却眼瞅不说能追不上霍长歌,便是连距离亦是缩短不了,前面马群又挡着路。 他倏然一扯马缰原地顿住,冷静片刻,预估了霍长歌头马与自个儿坐骑马速的差距,便果决一扯马缰转向,控马直直从马场中间横穿过去,越过半个空地,直冲霍长歌过去。 霍长歌载着连珍跑过小半圈,连珍声嘶力竭喊得口里已隐隐带出了血腥气,她喊得累了,便开始嗓音喑哑得低声抽泣。 霍长歌好气又好笑,只觉自个儿平日故作做作的闹腾劲儿与她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啼笑皆非道:“喊够了便睁眼瞧瞧,别哭了。” 连珍这才恍然自个儿原还在霍长歌马背上,并未如预想般,已被甩脱出去。 她颤颤巍巍睁眼,手还紧紧掐着霍长歌手臂不放,蔚蓝天空高高悬在头顶,阳光化为金灿灿的光点撒在她肩头,眼前广阔的草原虽还未焕发出春天的生机,但已给了她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身下起伏的节奏,似是大地心脏在鼓动,她耳侧呼啸的风声合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响动,像是一首激昂的战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飘在天地间,一颗心似乎融进了风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连珍怔怔坐在马背上,恍然便不是很怕了,她直直望着远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掐紧霍长歌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若是不怕了,”霍长歌游刃有余骑马带她,还能敏锐觉察她的异状,便在她耳旁道,“你松开一只手贴着我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不要使太多力气。” 连珍闻言鼓起勇气,便将手当真放在她手旁,一手握住她拦在腰上的手腕,一手贴着霍长歌控缰的手,五指僵硬收紧,轻轻拉住了缰绳。 “身子也别崩那般僵硬,”霍长歌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又笑道,“软一些。” 连珍便蚊讷似得应了,试图放松了腰肢,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竟紧贴着霍长歌,像是坐在她怀中。 她从未与人离得这般得近,霍长歌远比她还低小半头,身子又单薄,但连珍一瞬便觉,她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平和,甚么都不再怕了——身后的姑娘生得超乎她想象得强大,远比大年里头还要伟岸似的。 连珍下意识便想回头瞧瞧霍长歌,她侧眸,余光一瞥,却瞧见她们身后众马奔腾,乌泱泱群马踏过地面,扬起灰蒙蒙的尘土,气势雄浑壮观。 连珍一瞬震撼得瞠目结舌,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曾幻想过的场景。 霍长歌绕着场内跑过半圈,瞧见空档,便松了马缰,她生怕连珍头次骑马,跑得久了身子也受不住,复又握住连珍的手,让她松开了缰绳,揽住她纵身一跃,径直又凌空跳下了马背,往外圈让了让,让头马领着群马继续撒了欢似得跑。 连珍下来时,腿脚果然已不听使唤,身形微一踉跄便被霍长歌扶稳了。 她陡然升起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舍地望着那头马矫健身姿渐渐远去,居然轻叹一声,遗憾垂眸凝着自个儿适才拉过缰绳的手,缰绳那粗糙的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她指尖。 “你抬头?”霍长歌突然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在她耳畔一笑。 连珍正回味,闻声抬眸,便见群马过后,谢昭宁亦飞快打马而来,他单手控缰,骑在马上微微腾起了半身,姿态舒展漂亮,脑后灿金发带与薄兰披风搅扰在一处,肆意翻滚在风中,不似往日那般温润文雅,华贵俊美中裹挟着飒爽英气扑面而来,隐有冷冽肃杀的味道,像是一把已然出鞘的剑,剑锋迎着夕阳斜斜插-进了天地之间。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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