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那乌云怕是飘到左冯翊去了,阑风伏雨、凄凄惨惨, 怪不得咱们等了这许久。”松雪收到沿途暗探传信, 忙与霍长歌递出手中字条, 吹燃了火折子与她趴在山坳下的林中,等在山戎的必经之路上, 低声道, “小姐, 眼下如何是好?照山戎脚程,破晓便要抵达乾县, 再越过礼泉、平陵,中都便要近在眼前, 咱们只余下半日光景,怕无法如期遇上左冯翊援军。” 霍长歌嘴角一抽,不由忆起前世里致使北疆倾覆的那场地动。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倒了霉运,还是今生连凤举这真龙气运只二十载便已要耗尽,摊上这不遂人愿的天时地利,中都城下难免便要混战。 谢昭宁亦颇感意外,蹙眉沉思,夜风轻拂,频频送来湿润水汽,原是左冯翊正银河倒倾。 月光清辉下,霍长歌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一瞬,心念电转间,只拿不定主意:右扶风势力混杂,各方暗哨密如繁星,他们行动本就不易,再拖下去恐有暴露风险,眼下左冯翊若难指望,便只得先入中都另行打算,从长计议吧。 “撤!”霍长歌遗憾轻瞥谢昭宁,侧眸与松雪果决下令,“你带青字旗与我们走,着其余三旗留下继续伏击,与左冯翊再多拖些时间吧。” ***** 五月初五,端阳。 霍长歌等人连夜赶路,终于在午时前抵达中都城外。 正午日头正烈,太阳火-辣辣悬在头顶,热浪滔天之下,便是有山风不疾不徐吹拂,周遭草木亦似要烧着一般。 “咱们这一路也未曾见到齐冲等人行迹、得到些许他们讯息,不知是否折损在路上凶多吉少了;只——亦未有郡县挖掘沟壕与陷马坑准备御敌,京城调度一如寻常……”谢昭宁于城郊外的半山腰上骑马下眺,见繁华中都依旧熙熙攘攘,便忍不住蹙眉与身侧霍长歌道,“既知山戎入境,却不做御敌部署,单赌一个左冯翊,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山戎三路大军虽分批转走林间与山道,但仍不可能入右扶风如无人之境,如今左冯翊军机延误始终未至,大难将近,中都竟一派歌舞升平,是姚家势力到底茁壮,竟能瞒得下这讯息一日夜,并使齐冲等人无声湮没于此势力范围下? 还是——连凤举后招已现?已布好了空城计在请君入瓮? 略过其他暂且不提,只齐冲等十骑人马,竟能在凉州与三辅两境内二百余骁羽营哨岗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 霍长歌骑在马上挺直半身,下意识将缰绳一圈圈绕在指间收紧,若有所思望着山下中都西城门前人流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不由随谢昭宁喃喃自语一声:“倒也太寻常了些……” 她话说一半,转眸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俱眼神一颤,似有悚然。 谢昭宁闻出她话中隐意,一颗心越发沉得厉害,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怕连凤举确实干得出这事来,还未多言,松雪恰时从山脚上来,立在霍长歌身后简洁清晰禀报:“小姐,山戎已有一路大军越过礼泉往平陵来了,阻不住了,咱们人马已分批撤出,陆续抵达山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还请小姐示下。” “今日这局势,战火怕在所难免,着青蓝二旗乔装入城,”霍长歌闻言与松雪仔细嘱咐道,“战火一起,协助城内白字旗帮扶百姓往东城门方向撤离,旁的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即可。” “切记,我与三殿下生死有命,若是入了宫门,便不由你们惦念了,千万莫着人往皇城内去授人把柄,明面儿上我可是未携私兵上京的。只——若有万一,全营听从素采调派。” “……是!”霍长歌话说得决绝,松雪抬眸愕然一顿,睁着一双圆眸深深瞧她一眼,方才应声领命,转身下山。 谢昭宁见霍长歌如此笃定城内必要开战,神情更加紧绷,周遭骤然刮起一阵山风,草木禁不住摇晃摆动发出簌簌声响,杂乱而细碎,愈加惹人心烦。 霍长歌只一昵他,便晓得他心中所想,遂与他轻叹一声,意有所指般低声缓道:“连珣是个疯子,连凤举也非良善之辈,前朝公主已快疯魔,山戎被程老侯爷压制多年也要疯了。” “既放山戎入境,便如引狼入室,勿论今日连珣与前朝成败,山戎皆会狠狠撕咬一口中都:那是山戎骨子里留存的掠夺野性与杀伐血性,是连珣以狗绳栓不住的狼心——将它阻在右扶风,便是右扶风遭难;将它引来中都,便是中都之祸,总归躲不过去的,减少京畿伤亡已是上佳之策……” “若左冯翊如期抵达,或许还能力缆狂澜,眼下良机错失,便再难补救。” “骁羽营虽将他们阵脚稍稍打乱,致其几路大军首尾难顾,但治标不治本,兵临中都城下,便要在所难免了。” “咱们眼下能做的皆已做了,余下的便只有尽快赶在山戎与连珣约定的攻城时限前,夺下皇权、促其更迭,才能腾出时机调兵抵御山戎。” 局势瞬息万变,早已脱出他们可掌控范畴,霍长歌更从布局人沦为破局人,脚下只有绝处逢生那一条路可走。 他们眼下仍不知连凤举会有怎样的部署,连珣会选在席间动手、还是戌时城郊,只得益于他们拖慢山戎这几个时辰的脚程后,对手形势便也不甚明朗了。 怕是连如今深陷皇宫的连璋亦从未料到,只堪堪隔了短短数日光景,三人再见之时,便是要助他争夺帝位之日——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了。 快到连璋恐还不曾抽出空去见上一见古家旧部。 “……我晓得,只是——”谢昭宁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方才抬着一双似能敛尽世间温柔的清明凤眸,语蕴慈悲,不忍沉声,“人心难测,百姓何辜?” 是啊,人心难测,百姓何辜?可他连家两代人中,总有不明白这道理的。 “走吧,三哥哥,该下山入城了,今日便是为了你这句话,”霍长歌与谢昭宁从容轻笑,虽持破釜沉舟之念,却是于大战前夕愈加泰然果敢,骑在马上,挺直背上一根不屈的脊骨,坚定而无惧道,“此战能死——不能败!” ***** 皇宫,永平宫,正殿寝宫内。 晋帝午后小憩起身,正见殿中安宁静谧,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撤出,只皇后侧坐床前,亲自与他缓缓打扇捐风,眉目如画、姿态窈窕,端得是贤良淑德,只眼眸略微空茫,似有满腹惆怅心事,眉宇凝着化不开的忧愁。 “朕瞧你今日似乎颇为疲累,”自打欣婕妤有了孕,连凤举时常前去探望,便许久未再来过永平宫,他强打精神拢衣靠坐床头,坦然凑近扇底,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可是端阳事忙,累着了?” 端阳是个磋磨人的日子,皇帝亦略显困乏,他自卯时便要往太庙焚香祭祖,回转后又按旧俗着人煮了枭羹赐宴百官于大殿分食,寓意驱逐不忠不孝之途于帝侧,再添二两菖蒲酒驱风散邪,半日便过去,午时只一两时辰空闲,便又要往御花园中主持家宴。 “……妾到底也不是初入宫门那会儿了,”皇后眼瞳闻声一颤,似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忙以团扇半遮了面,弯眸轻笑中,试图掩盖面上残余的一缕惊惶,柔声道,“长了些年纪,气力便越发不济。” “朕还记得,你原是十八岁那年嫁给的朕,”连凤举状似深情地瞧着她,主动伸手牵她柔荑,指腹来回摩挲她白皙光滑手背,感慨一叹,“如今一晃间,又已十六年光景过去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劳陛下还记着。”皇后抿唇嗔声一笑,眼波流转间,似追忆往昔般不经意提及道,“妾初入后宫那时,战战兢兢,总不是个胆大的性子,幸有元皇后照拂——” “她确实雅量宽宏,你亦颇具其遗风,这些年来做得很好。”连凤举略一颌首,只淡淡续上一句便将话音转开,见她语及元皇后,竟似未有任何触动般,意味深长笑道,“如今璋儿与昭儿虽还未及冠成年,但也该着手婚配事宜了。今日端阳宴上怕是有不少妙龄小姐,这事原还需你操劳,多留心着些。” 先皇后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及笄之年便嫁与了连凤举,后又随军十几载,生儿育女、掌理后宫,一生从未行差踏错,却亦得他如此冷情对待,皇后不由忆起连珣所言,便是左手正被连凤举疼惜地握在掌中,亦觉心寒。 皇后眼神一瞬复杂彷徨,冷不防闻见连凤举后半句话,惊诧抬眸,下意识便道:“……陛下今日开此大宴,竟是为了——” “随口一说,倒不急在今日,只再过上小半年,便要与他哥俩儿选址建府了。璋儿脾气倔,盲婚哑嫁怕他总要甩脸,早日定下正妃人选,与他多些时日相熟相熟也是好的,至于昭儿嘛——”连凤举话音一顿,侧身斜斜倚在床头,眼神一动,指腹在皇后手背上轻轻一敲,皇后便放下团扇,起身与他斟了温茶端来。 皇后抿唇局促一笑,两手捧着将茶盏递给他,意有所指为难轻声接话道:“昭儿这主,妾可做不了。” “这主朕来做,不过娶房侧妃,又非正经亲事,也不算违背朕与元皇后之诺。”连凤举甚是不以为意,啜了口茶,方才耐人寻味挑眉睨她,笑着转而又道,“前个儿你大哥原还与朕提及,你们姚家有位庶出姑娘生得国色天香又知书达礼,偏生是个喜静又柔软的性子,留在家中常遭姐妹嫉妒欺凌,便想送来宫中与你为伴,过得一年半载,到了年岁再嫁出去。” “朕不好驳他,亦不知你心思,便着他今日将人携来宴上,若合你眼缘,将人留下便是——” 连凤举话音未落,皇后脸色倏得青白难看:她原不知她大哥竟存了这样的念头,莫不是晓得皇帝已许多时日不曾来她宫中过夜,才有了送人入宫的打算?还是……还是这招只是障眼法?姚家借此在安皇帝的心? 皇后心中登时惊涛骇浪,两手掩在袖中,十指互相绞紧,偏生面儿上不敢露-出一分端倪来。 她屏息压着一腔混乱心绪,牵唇生硬一笑,喉头苦涩干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可叹自个儿虽贵为国母,却卑微极了,像个笑话一般,她为姚家尊荣自锁深宫半生,却仍落得为兄为子狠心算计的下场。 兄长欺她瞒她,与亲子私下合谋良多,竟一分一毫未报与她知晓? 她哪里还是个人? 不过一个祭品罢了——陪葬皇权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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