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颤声道:“伯父可还记得当年?侄儿还记得,当日分别时,伯父教诲侄儿,时刻莫忘故国。伯父说,自古‘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七尺男儿当如此,才不愧立天地之间。难道这些话,伯父都忘记了么?” 老者悲叹一声道:“唉!我何曾忘?只是那时,我尚未到知天命之年,自是另一种心肠,如今才发觉,当年的执着,竟是我错了!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腔意气罢了!争争抢抢,说到底,一己私欲而已!既然你提起这,我也与你说句肺腑之言,你父兄之死,乃是各人命数,天命如此,其人奈何?现如今,不但我将前事放下了,劝你也放下了吧。娶妻生子,好好活着,就是对你父亲,对我,最大的孝道了!” 中年人道:“伯父志在如此,存忠不敢相强。侄儿想接您老出去,找一个妥当的地方,让伯父安养,不教他人知道。您身子不好,还需请医疗治……” 忽听那老者厉声打断道:“别再说了!你当我是怕死才不出去么?我衰朽残年,早就时时准备赴死了,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过是反思忏悔,倘若能消一些罪孽,我心足矣。觉空!觉空!人生一切,不过是空花泡影!我是绝不去的,你就权当我死了吧。”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番话不过片时的功夫。允中本来打算出声问讯的,听见这些话,里面似乎藏着隐秘事,再叫门感觉不妥,给桂枝使个眼色,想趁着咳嗽声,二人离开。 桂枝会意,慢慢退了回来,正要转身出门。忽然“飕”的一声,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险些撞到桂枝。来人见到他俩,也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只见来人穿一身玄色绸衣,二十五六岁样子,一张长脸,厚唇阔口,尖下颌,两只三角眼,眼睛里满是敌意。 桂枝机灵,反问道:“你又是谁?这里是寺庙,你既来得,我们怎么来不得?” 那人被她一问,一时怔住。这时门口又走进两个人来。桂枝一见大喜,叫道:“姑娘!”允中叫了声:“二哥!” 原来正是蒋铭和云贞。他俩一路走,寻不见两个小的,见个人匆匆跑到枫树后,一闪不见了,又听喝喊声,便循声赶了过来。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魁梧,穿着青色布衣。向刚进门那人道:“梁兄弟,你怎么回来了?”又向蒋铭几个打量:“几位怎么称呼?来此有何贵干?” 允中拱手道:“我们是香客,走到这儿,见门开着,信步进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事。” 那被称作“梁兄弟”的说道:“我想起几句话来,要找李大哥说,刚进门,就见他俩,”指着允中和桂枝,“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个小贼,正偷偷摸摸听墙角儿!” 桂枝听他叫“小贼”,又说“听墙角”,不由涨红了脸,叫道:“什么听墙角儿?你别平白冤枉人!这门开着,我们怎么不能进?又何曾听见你说什么了?难不成,你有什么贼情,怕人听见的么?” 云贞忙喝道:“桂枝,不得无礼!” 向中年人颔首为礼,说道:“我们是来山上进香礼佛的,他两个,原是我家小弟小妹,在寺里走走,不想打扰了尊客,失礼了。” 又命桂枝:“还不给官人赔礼!” 桂枝听说,只得向门口那人蹲身福了一福,她本穿着小厮衣服,这个礼行的不伦不类,再加上噘嘴膀腮,一脸不情愿,模样颇有些滑稽,蒋铭不由暗自笑了。 却说门口的中年人,正是在金陵与陆青打过擂台的,名叫李存忠。他看四人都是年纪轻轻,其中两个又是女子,想了想方才屋里说的话,心道:“虽然有些不妥,也没什么关碍处,叫他们听去也无妨。” 于是和颜说道:“没什么要紧。这里是我家师父清修之地。我师父不会客的,还请几位客人别处游览吧。” 看那长脸青年仍挡在门口,对他道:“梁兄弟,请客人们去吧。” 那梁兄弟犹疑了一下,反驳道:“不可!大师父在此清修,要叫他们走了,回头生出事来,如何是好?” 说着,伸手就去腰间拔剑。蒋铭见此,忙上前两步,将三人拦在身后。笑说道:“这位兄台怎么说?难不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佛门清净慈悲之地,还不让人来去了么?” 长脸青年“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这里本是私宅,你们擅自闯入,就不让你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蒋铭笑道:“哈!听你这话,是要恃强行凶不成?这倒是奇事了!要是存这个心,我劝你掂量掂量,我们外面还有同行的兄弟,少不得一会儿寻到此处,大家不可干休。”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下其实甚为紧张,后悔没把剑带来,想道:“我身上只一把短刀,他们三个都不会武,陆青和李劲又不知在哪儿,如何对敌?”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37章 (上) 【引雕弓争猎遇险】 上回说到四人被姓梁的男子拦在门口, 两下相持住了。 李存忠不悦道:“梁兄弟何必如此?都说了没要紧,无缘无故的,留住人家香客做什么?” 姓梁的道:“李大哥!这事儿不能大意,谁知他们是香客, 还是探子?要是让仇家知道大师父在这儿, 岂不凶险?大师父安危要紧, 不问清楚, 绝不能让他们走了!”说着,就欲拔剑出鞘。 蒋铭看他不怀好意, 自思道:看样子, 这俩都是武行中人,屋里只怕还有。自己这边, 他三个都没功夫。真要打起来,顾及不暇,被人挟持住一个,就只能由着对方摆布了。况且自己又没趁手兵器,竟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便向李存忠抱了抱拳, 笑说道:“兄台请了!我们原是赶路的, 从金陵来, 昨天徒步过了河,同行的马车去绕路了,我们几人在客栈里等。今日无事,来观赏山色, 顺便进香。这院门开着, 我家小弟只当是供佛之处, 进来瞧瞧,没曾想打扰了师父清修, 实是无心之过。还请兄台见谅。” 李存忠见他气度不同一般,不卑不亢,也拱手还个礼,才要开口说话。只听身后一个低沉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的,这里是佛门地方,来者是客,怎么如此无礼!” 只见屋里出来一个和尚,身穿黄色僧袍,年纪七十岁开外,须发萧然,身材长大,却瘦得形销骨立,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眼睛陷在眼眶里,目光明亮,炯炯生威。 姓梁的青年把手放开剑柄,向和尚躬身道:“大师父!晚辈刚才一进门,就看他两个在这儿,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些什么。这事儿有些蹊跷,昨天我们才到,今天就有人闯进来,只怕不是什么香客,倒是不速之客,也未可知。” 和尚打量一下蒋铭四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这几个客人,比你年纪也不大,哪儿来的蹊跷?要说不速之客,倒是你们几个,来的叫老僧一点准备都没有。” 姓梁的陪笑道:“大师父这是说哪里话,晚辈们实在担不起。晚辈这么着,也是心系大师父安危,以您老人家安危为重。” 和尚一直沉着脸,听了这句话,忽然仰头呵呵一笑,笑罢又撂下了面孔,沉声道:“以我的安危为重?你无事生非,是顾及我的安危么?我看,倒是要吵嚷的天下人皆知,你打量和尚老糊涂了,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么?!” 说着看向李存忠,语气缓了些,却仍含着愠怒:“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要是还念着我一点儿好,今天,就不该来这儿!” 李存忠垂首道:“伯父息怒,存忠知错了!” 那姓梁的男子被他说中心事,呆了一呆,陪笑拱手道:“大师父实在误会了,晚辈们若有一丝不敬之心……” 还待要说,被和尚厉声打断:“不要再说了!和尚不想听!” 转脸向李存忠道:“你陪客人们出去吧,快快都离了这里,从此以后,不必再来,就是再来,我也不见!” 李存忠叫了声:“伯父!” 老和尚皱着眉,万分不耐喝道:“快去吧!若是再来,你们索性就杀了我,大家也都干净了。”说毕,看也不看众人,回身进去,“啪”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梁姓青年冲李存忠摊了摊手,无可奈何笑道:“李大哥,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大师父误会到如此地步。” 李存忠微微一笑:“梁寅兄弟,我看他老人家意志已决,咱们就别再勉强他了。”又问:“你回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梁寅道:“还是昨日的话,想请李大哥劝劝大师父,叫老人家随我们前去,大伙儿都好放心些。” 李存忠淡然道:“还是算了吧,老人家的意思,你也看到了。” 看向蒋铭四人,又拱了拱手:“此是我等家事,各位见笑了。方才,我这兄弟多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尊客无事,就请自便。” 梁寅也向蒋铭笑了一笑,闪身让出道路。蒋铭面色平静,颔首道:“告辞了!”使个眼色,示意允中带云桂二人先走。忽听李存忠说道:“且慢!” 存忠道:“不如我送几位出去吧,”又向梁寅道:“大师父肯定是不走了。我今天就要回庐州,你们也要赶路,不如咱们各行其事,一起离开,如何?” 梁寅点头:“就依李大哥。本来我们早上就要走的,三弟非要去玩玩,才耽搁到现在。” 李存忠道:“是了,三公子去哪儿了?你们怎么没在一处。” 梁寅道:“昨儿来时,咱们不是见着野鹿了,老三非要去碰碰运气。” 李存忠:“倒是他年纪小,玩儿心大。” 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蒋铭。蒋铭方才听那老和尚说话,倒像是说这个梁寅别有用心,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时看不出来。自思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笑了笑:“好,那就一块儿走吧。”都出门来。 六个人鱼贯而行,沿着石砌小路,一直走到大殿前面,看到零星有人走动了。 蒋铭向李存忠道:“兄台请吧,我们几个,还要这里等一等,还有几位朋友,约好了在这儿汇合的。” 李存忠见他相貌不俗,言谈举止有礼有节,颇有好感,便有心结识他,笑道:“好说。在下姓李,贱名存忠。得罪之处,还请尊兄莫怪。不知兄台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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