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可以走。”他凝视她清瘦的侧脸片刻,“……我答应过你。” “王上是在威胁臣妾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望着他笑容灼灼,仿佛方才的质问都是幻觉,“王上放心,臣妾不会走的。” 封疆微微蹙眉,似是要开口。这时兵部来信,北疆急报,请襄王殿下过去批阅。不待他再说什么,独孤遥冲他行了个礼:“臣妾先行告退。” === 北疆的战事并不棘手,封疆处理得顺利,批完最后一封折子,他把笔递给小宦官,慢慢起身,不动声色按了按刺痛的心口。 “无事散会。” 人慢慢都散去了,还有几个要商议军饷事务的,亦步亦趋跟着他出了观风殿,把拟出的财报给他看。 “皇叔。” 一把懒洋洋的嗓子响起,封疆没有回头,他摆了摆手,吩咐身边那几个大臣;“写好批注送到王府去。” 群臣衔命,躬着身退下,路过来人身边,恭敬地低声道;“太子殿下。” 封陵手腕上缠着佛珠,站在牡丹花浓处,眉眼灼灼,袖角却有大片飞溅的血迹,“遥遥生气了吗?” “遥遥?”封疆的声音冷硬,“封陵,你最好放尊重一点,她是孤的王妃。” 封陵朗声笑起来:“是,臣弟忘了,遥遥是皇叔的王妃。”他微微眯起眼,语气轻快,“若是当年没有嫁给皇叔,她最后也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 “封陵。” 封疆语气冷淡,却字字如同淬了寒冰,“你很想死,是吗?” “侄儿的性命,不是全都由皇叔拿捏吗?” 封陵唇畔的那抹笑意,逐渐变得嘲讽,“侄儿还记得,皇叔是如何亲手把剑送进了侄儿的胸膛。” “原来你还记得。”封疆冷笑着回过头,望向封陵,深苍色的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既然记得,就惜命一些。”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封陵亦阴鸷地把视线压低,他盯着封疆,一字一顿: “皇叔,若是遥遥想起了种种前尘,她会不会亲手杀了你呢?” 封疆转过身,语气冷淡,却有千钧之力: “你可以试试。” === “……还请娘娘静心凝神,小心保养为盼。” 太医收了迎枕,低头小心翼翼道。 “知道了。”独孤遥笑了笑,“辛苦张大人,您先下去吧。” “是。” “等等。”她突然又开口,太医恭敬地转过身,“娘娘?” “张大人,能不能先不告诉王上?” 她笑了一下,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带着小女儿的娇俏羞涩,“我想……亲自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太医温和地笑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像是爷爷看着初长成的孙女儿般,带着慈爱与纵容,“娘娘放心,臣晓得。” 独孤遥看着婢女将太医送出去,慢慢开口:“芸纱。”她唤她身边的女官,“口中发苦,你去小厨房炖碗冰糖燕盏。” 芸纱衔命下去,寝殿里一时又静了下来。独孤遥低下头,看着膝上那块绣了一半的布料,银针胡乱扎在鸳鸯眼上。 翻开布料,底下躺着一个鸣镝,穿了水红璎珞,鸣谪最底下被人用利器歪歪扭扭刻了个很小的“瑶”字。 独孤遥慢慢摆弄着鸣镝,夏台司的那个千户曾和她说,舜国的九公主是送来求和的礼物。 ——“小姐,这些奴隶都曾是舜国六皇子独孤辽麾下亲军,性子尤烈,您千万小心。” ——“独孤辽带兵驻守玉门关,襄王王上大破舜军,强攻至燕山脚下。舜国投降求和,割地二十四城,还把他们的九公主嫁了过来。” ——“‘死生辽海战,遥挂望乡愁’,这独孤辽与九公主还是一母兄妹。独孤辽在战场为舜国皇帝卖命时,可曾想过他的好父皇转身就把自己的亲妹妹献了出来?” ——“说到底,舜国人大抵都是这般,不忠不义不慈的东西。” 沉戈,还有那么多舜国将士,被穿透琵琶骨,割去舌头,从杀伐果断的勇士,成了异国他乡里尊严全无的阶下囚。 可是,唯独战争与情爱,世间唯有这两样最难说公平。 独孤遥望着掌心的鸣镝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拿起来放到唇边。 沉戈很快就出现在她面前,看见独孤遥,他立刻蹙着眉上前,扶着她的肩头默默端详一会儿,比划道,“瘦了。” 独孤遥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 沉戈默默抬手,像她小时候那样,抚着她的发尾,将她揽在怀里。 “我怀孕了。” 嗅着少年清爽干净的皂角气息,独孤遥的声音很小,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沉戈,你能为我寻一副堕胎药吗?” 落在她后背的手顿了顿。接着,沉戈轻轻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 又怎么能生呢,独孤遥怀的是封疆的长子,而封疆是手握十万铁骑的一国总将,这些王军迟早有一天要留给他的孩子。 届时,难道要这个孩子,拿着父亲的兵,去攻打母亲的国吗? 她似乎在沉戈怀里哭着睡去,梦里有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再睁开眼时,已经被抱到了罗汉榻上,封疆换了常服,守在她身边,支颐斜斜倚在软枕上,剑眉微蹙着。 她的身上盖着他的白狼风氅,那双惯握刀剑的大手拿着一本奏折,轻轻搭在她的小腹上,温柔极了。 从前,独孤遥也想过自己怀孕后的光景。 按照话本子里的说法,她应当是靠在夫君的怀中,拉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起慢慢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他们会翻遍府中所有诗书,想要给孩子拟的名字写满宣纸。 她会绣虎头鞋龙肚兜,她的夫君则亲手为孩子打磨好羊拐骨,刻上家族的徽纹,作为出世后的头一个玩具。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不晓得自己做公主时是什么光景,应当比现在也好不到哪去,否则也不会被父亲当作投降的礼物送去异国他乡。说到底,生在天潢贵胄,本就错了。 封疆多年征战,警觉性极强,很快就醒了过来。他半垂着睫羽,声音沙哑,低低唤了一声,“遥遥?” 独孤遥缩了缩身子,蜷在封疆怀中,闭上眼没有说话。 === 封疆到底还是知道了独孤遥怀孕的事情。 八月二十三,皇帝生辰,大宴群臣。皇帝自从入夏身子就一直不好,断断续续病着,礼部也是有意接着这次机会为皇帝冲去病气,布置得格外隆重,还来了不少附近藩国的使臣。 封疆带兵去了燕西演武,过几日才能回来,独孤遥只能独自赴宴。她对于这种应酬的事情向来是兴趣缺缺,酒过三巡,便欲起身告退。 皇后抬手扶了扶赤金凤冠,满头珠玉泠泠作响,她笑着开口:“本宫瞧着王妃今日一直恹恹的,可是宫中的菜品不合口?” 独孤遥浅笑,“让皇后娘娘挂心,倒是臣妾的不是了。只是这几日入秋,换季偶感风寒而已。” “是了,钦察偏北,到底不同舜国,这天冷得格外早。” 皇后话里有话,一双漂亮的凤眸半眯着,“钦察的奴才,到底比不上舜国的,不知王妃平日的习惯。”她抬了抬手,“太子这几日倒是献给本宫几个舜国来的奴才,本宫年纪大了,想要清净,就都赐给王妃吧。” 她话音方落,她身侧的大宫女便拍了拍手,掌印太监押着几个骨瘦如柴的人走了上来。他们都低着头,身上光鲜的衣服一看就是临时套上去的,像是不合身的布袋罩在身上。 几个人默默跪在了独孤遥面前。 “都抬起头来,给王妃看看。”皇后淡淡道。 看清那些人的面容,独孤遥登时抓紧了衣摆。 他们的眼睛都被剜去了,留下两个骇人的黑洞,眼窝里布满蜿蜒的血管。 “这些战俘身份低贱,见不得皇室真龙血脉,本宫便将他们的招子都废掉了。”皇后笑着说,“王妃不必担心武人粗鲁,太子心细,送来坤宁宫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净过身了。” “……战俘?” 独孤遥重复了一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这些人,都是战俘?” “不错。”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仍是笑吟吟的,“听说都是舜国太子独孤辽麾下的猛将呢,如今能服侍旧主的妹妹,也是他们的福气。” 皇后说着,那些舜国的战俘已经直直跪了下去,衣料勾勒出瘦得惊人的脊骨,趴在地上低声呜咽,像是受伤的兽。 他们连舌头都被割去了。 失去眼睛的人又怎么能落出泪来呢,他们哭着,一条条血痕就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独孤遥看着,手脚冰凉,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连呼吸都困难。若不是能扶住桌沿,恐怕她都要站不住了。 皇后羞辱她,可以,她本就是送过来供人差遣的礼物,受了万民供养就要有这一天,这是她做公主当尽的义务。 可是这些将士,曾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为了她独孤家的江山上过战场流过血,却要被人折磨到这般地步。 “皇后和这些舜国的战俘,又有什么不同呢?”独孤遥仿佛听到笑话一般,苍白着容色笑了起来,“不,皇后还不如这些他们,你只会卖弄权势,欺软怕硬罢了!” 皇后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她挥袖将茶盏拂到地上,尖声道:“放肆!来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够了!” 皇帝眼见闹得不可开交了,厉声喝道,指着皇后,狠狠把酒盏掼在桌案上:“跟宗亲计较,你还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样子?” “母后醉了。”封陵把佛珠甩到手里,冷冷开口,“小五,送母后回宫休息。” “你!”皇后不可置信地瞪着太子,“我是你母后!” 封陵淡淡道,“儿子知道。”他站起身,走到皇后面前,在她耳畔低声道: “正因为您是儿子的母后,儿子才忍您到现在。” 他的声音那么冷,像是寒冰摩挲着皇后的耳畔。她登时收了声,这时五皇子上前来扶她,临走前,皇后还狠狠剜了独孤遥一眼。 皇帝喝止了这出闹剧,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独孤遥的脸色实在不好,摇摇晃晃站在那,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封陵早就看出不对劲,不待皇帝下令,就命人去请太医。 他匆匆上前,一把推开层层宫女,小心翼翼扶住独孤遥,急切道:“遥遥,遥遥,你别气,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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