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传来消息,太子下令,将夏台司的舜国战俘都释放了,送去大雷音寺剃度为僧,为王妃诵经祈福。 几天之后,皇后赐下的奴隶悉数死去,却并不算痛苦,唇畔挂着笑意,临死都维持着朝东跪拜的姿势。 这些奴隶去世前夜,曾有人看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后院里。是个少年,却不会说话,黑色面巾遮去下半张脸,只露出亮得惊人的眸子。 临走前,他给那些奴隶哼了首歌,是舜国的调子。 === 到了四个月的时候,独孤遥的胎象终于稳固,府里也开始准备新生儿的物什。 不知道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便各式衣服都备下不少,鲛绡用蚕丝绣上蟠螭、孔雀、鸳鸯、白虎……全都是吉祥的好纹样。封疆与独孤遥亲自对着画册选的,又请尚衣司最老练的匠人,细细密密缝,唯恐有半分针脚硌到未来的小殿下。 独孤遥有时候会悄悄抬起头,看着身边为孩子选玩具与衣裳的封疆。在战场上磨砺出的狠戾与凛冽都不见了,他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将她揽在怀中,惯握刀剑的手拂过那些柔软的布料,满心满意都是他们的孩子。 察觉到独孤遥的视线,封疆垂下眼,顺着她的发顶慢慢往下抚,眼神温存,“嗯?” 独孤遥任由他摩挲着,只是微微闭上眼,小声问他,也是问自己:“王上会是一个好父君吗?” 封疆翻弄着一块云锦,又拿起来细细端详,听见她这么问,短短应了句“也许”,就没了下文。 他本来就话少,过了好半晌,独孤遥都以为这个话题掀篇儿了,又听见他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 原来方才是一直在斟酌怎么当爹。 独孤遥知道他从不开玩笑,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襄王殿下半生杀伐,刀下死伤无数,怎么如今养个孩子反而比打仗还怵头!瞧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心中那淡淡的酸涩也暂时被压了下去。 芸纱亲自挑了一批可靠的稳婆入府,奶娘也物色好人家,只等着来年王妃生产,就能入府哺乳。 宫里边儿补品一直没断过,流水似的送进王府。皇后前月儿夜里突然暴毙了,说是突发心疾,死得不光彩,匆匆下葬。 皇帝没有半分不舍,很快扶了没子嗣的淑妃上位。新皇后年纪小,却很有眼力见儿,知道如何不重蹈前任的覆辙,巴巴儿上赶着讨好独孤遥。 独孤遥不在乎这些东西,照例是让人记在账上收归库房。 封疆日夜陪着独孤遥,军政都搬回了府中处理。她那日侧卧在罗汉榻上翻着话本子,突然“啊”了一声。 封疆当即扔下朱笔,匆匆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面上是掩不住的紧张:“遥遥?” 独孤遥没想到自己喊了一声,他就这么大反应,反而显得像自己矫情。她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发热,小声道:“孩,孩子……好像动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小尴尬,她抓起他的手,想要放到自己的小腹上,“王上摸摸。” 封疆竟然还犹豫,他顿了一下,“我手凉。” “我又不是水做的!”独孤遥嗔怪,“摸不摸?” 他看了一会儿。独孤遥怀孕后怕热,书房里又因着封疆的身体寒凉,早早烧上了炭炉,眼下她穿得不算厚。就看见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突然鼓出一个小球,肉乎乎圆嘟嘟,倔强地撅在那一动不动。 像是非要他爹爹摸摸才罢休似的。 “快点呀!”独孤遥催他。 他目光微微动了动,才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去。 掌心那个小肉球似有所感,又亲昵地蹭蹭他。 封疆突然怔住了。 他容色仍是淡淡的,可眼神的讶然却不作假。独孤遥头次见他失神,很是吃惊,连肚子里那个胎动的孩子都顾不得了,一个劲儿打量他。 那种眼神,她从来没有见过。 像是失而复得,又像是患得患失。 她看得心中莫名酸涩,只好岔开话题,“孩子叫什么,王上可想好了?” “…… 阿衍。” 他慢慢抬起眼,眼中有独孤遥读不懂的情绪,像是破碎的冰面,看得让人心颤。“就叫阿衍,好不好?” 独孤遥想了想,“伐木于阪,酾酒有衍,是个好名字。” 她越琢磨越喜欢,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名字,王上是不是想了很久?” 封疆摇摇头。独孤遥噎住了,难不成是一时兴起? 算了,看在“衍”字也算合心的份上,这次不和他计较。 封疆对这个孩子的喜欢不作假,独孤遥一直悬着的心也微微放下些许。天家无父子,但有点垂怜总比没有强,她不求阿衍未来封侯拜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就好。 === 阿衍是个很体贴的孩子。怀孕初期独孤遥大动胎气,小家伙顽强地活了下来,害喜也不严重,像是怕给母亲多添一丝烦忧。如今显怀,有了胎动,也是轻轻的,乖得像是猫儿。封疆还忧心过这个孩子是不是太弱,请太医来瞧,被告知小殿下万事无虞,王上大可宽心。 就在这片祥和静谧中,独孤遥收到了舜国的书信。 她失去记忆,对自己的母家全无了解,只知道有个一心求仙证道的父皇,一个战功赫赫的哥哥,还有一个早逝的母亲。前尘种种,必然不会愉快,否则也不会逼得她在出嫁半路上自戕。 看着信封上精致繁复的烫金玺印,独孤遥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里面会写什么呢?是父亲思念孩子,还是兄长惦记小妹?她不禁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望着那封信踟蹰不定。 到底是芸纱递上象牙拆信刀,“娘娘,一会儿就该去花厅同王上用膳了。” 她回过神,接过小刀,慢慢挑开蜡印。 一张明黄色的纸从信封里掉了出来。虽然上面泥金花纹精美绝伦,彩漆描金云鹤缭绕,可独孤遥还是看出来,这不是御笔亲书用的黄绢,而是道士画符的符纸。 上面是皇帝飘逸随性的字迹,寥寥两行。 写着说,钦天监夜观天象,危月燕冲月,荧惑守心,九公主怀的这一胎不详。当父亲皇帝的担心胎儿反噬母体,要她打掉。 落款没有以皇帝自称,也没有叩玉玺,而是写的“父手泐”,盖了一个私章,上头是皇帝的道号“元清”。 独孤遥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起身把书信收进箱笼,和她当时受封王妃的诏书放在一起。把钥匙放回妆奁里,合上小屉,她神色自若,把手搭在芸纱臂上,扶着腰腹慢慢往屋外走。 “我想喝酸梅汤。” 她一边往花厅走,一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慢悠悠和芸纱讨价还价。 亲卫把信送进来前,两个人就因为这档事儿磨嘴皮子。眼见着就要入冬了,王妃娘娘却认上了酸梅汤,芸纱就是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奉上。 “王上知道您最近喜欢酸口,今日特地吩咐厨房做了酸汤鱼,酸枣糕,糖渍红果,您看行不行?”芸纱只好劝,“酸梅汤属寒,您进不得呀。” 独孤遥撅嘴,摸了摸肚子,“是阿衍要喝,不是我要喝。让你们王上跟他儿子讲道理去。” 她这耍小性子的模样可爱极了,芸纱失笑,一时也舍不得说什么反驳的话。所幸马上行至花厅,就让王上来劝娘娘吧。 花厅里,晚膳已经摆好了,底下都点了小圆烛温着,不会冷下来,也不至于太烫口。封疆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等她,半倚在隐囊上,随手翻着几本奏折。 不过秋末,他就已经捧上手炉,披着鹤氅,因为病着的缘故,并未像平日那般束发戴冠,而是半散着墨发,倒有几分贵公子的意味。只是,如此慵懒的光景,他身上的气势却依旧慑人,仿佛假寐的狼。 独孤遥撇了撇嘴,快步走过去,将半掩的窗户关好,忍不住抱怨道:“前夜刚起了烧,还吹风。” 嘴上不饶人,独孤遥却知道,封疆是怕她被炭炉烘得热,才开着窗等她的。关上窗,她站在封疆面前,把手背搭在他的额角试了试,确定温度如常,才放下心。 与封疆相处久了,独孤遥才发现,他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无坚不摧;相反,他的身体情况甚至还不如寻常人,药不离口,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次。这样病歪歪的人,竟然能驰骋疆场,独孤遥都觉得不可思议。 把手拿开,她耳朵微微发红,还不忘辩解道:“我可没有关心你,我是怕阿衍刚出生就没了爹爹。” “是,都是为了阿衍。”封疆抬起眼望着独孤遥,伸手把她慢慢拉进自己怀里,“厨房说遥遥想喝酸梅汤,嗯?” 独孤遥义正言辞地纠正:“是阿衍想喝。” 封疆剑眉微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是么?那等他以后当面同我说好了。” 这时,独孤遥腹中的孩子似有所感,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小姑娘惊呼一声,顾不得再拿儿子说事儿,兴冲冲撩起比甲观察起来。
第29章 谓可以酹西江川 (1) 北境的冬天长, 天黑得也早,申时才过没光了。各个殿里纷纷点上灯,独孤遥扶着肚子, 披了大氅坐在屋檐下,看着亲卫登高点灯笼。 她喜欢这红融融的光, 看着舒坦,仿佛可以驱走所有阴霾。 封疆留在兵部议政,让人进来传话说晚些回府。独孤遥乐得清净,随手挑了本话本子, 又让人把几个炭盆端出来, 准备在屋檐下一边看一边等他回来。 芸纱带着人去搬炭了, 独孤遥刚喝完安胎药, 口中还是有几分发苦, 就起身去小厨房拿厨娘新渍的青梅。她没拿灯笼, 封疆知道她怕黑, 王府里各处都亮堂堂的,看得清路。 只是今日白天有些回暖, 昼夜温差大了些,青石板上结了层薄薄的霜。独孤遥也知道个中危险, 一段路走得格外小心,扶着红墙慢慢往前挪,生怕滑倒。 走到前院儿的甬道前, 忽然听见前头传来甲兵碰撞的声音。 独孤遥起先以为是封疆回来了。路这么滑,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一个人去厨房拿吃的,免不了要被絮叨几句, 小姑娘干脆拎起裙摆,准备悄悄溜回去。没走出去两步, 却听见云翎刻意放低的声音:“王妃娘娘呢?” 当值的亲卫答道:“娘娘还在后院儿看灯。” “这样。”云翎松了口气,“军中急报,王上这两日就要带兵去燕山,月底前怕是回不来了。娘娘若是问起,就说年根儿下兵部军饷查出个篓子,王上这几天要留在宫里审账,别让娘娘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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