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封疆,沉戈沉默了一下。 说实话,封疆的身体日渐不好了。沉戈只是隐约听说年初时襄王遇刺,受了很重的伤,可瞧着眼下的光景,却不止是旧伤复发那么简单,反而像是中了内毒。 又想起平日在军营见到的些许端倪,他心下骤然一沉,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沉戈到底没有告诉独孤遥这件事。他慢慢比划着,“还是不太行,但已经好些了。” 沉戈承认,自己是自私的,独孤遥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公主,他不愿意她为了旁人担心受怕,夜不能寐。 另则,虽然封疆对得起舜国,也帮了不少忙,但说到底他是钦察总将。他情愿封疆一病不起,血债累累的杀神,死了总比活着威胁少。 独孤遥没有起疑,只是闻言叹气,“是,燕山苦寒,怎么适合养病。等此间事了,王上回来,一定要好好为他调养身体。” 两人又絮絮聊了些别的,沉戈便要回军营了。临走前,他像之前那样拍了拍小姑娘的肩,慢慢写道,“照顾好自己。天气好的时候出去转转,散散心。” 独孤遥点点头,忍不住笑起来:“晓得了!沉戈,你真像放不下心的老父亲。” 沉戈失笑,刮了刮她的鼻尖,翻身跃出窗子,顷刻就消失在外头。 === 进腊月的时候,生产的东西和阿衍降生后的一应物什彻底备全了。尽管独孤遥十万个小心,事无钜细,但阿衍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翻来覆去,这半年里也把东西备全了。 放下一件事,又拾起另一件事,独孤遥开始琢磨着,等封疆凯旋回来,到底该如何调养。 一天到晚都忙忙碌碌,不是翻看医书,就是跟着太医读病案,总是不得停。 她不敢停下来,一停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想阿衍,想封疆,想风雨飘摇的舜国,忧心到夜不能寐。如今虽然忙碌,却也累得没空担心,总是好些的。 午前儿亲卫递进来信,是燕山的家书。封疆的书信如他本人般寡言少语,燕山安定,勿念;帝都大雪,天冷加衣……她的指尖细细抚摸过每一个字,似乎能想到他在灯下提笔的模样。 突然,独孤遥停住了。 视线停留在“安心静养为盼”的“盼”字上,她定了定神,仔细分辨片刻,冷汗就落了下来。 这不是封疆的字迹。 封疆铁马金戈,落笔也大开大合,笔锋凌厉。旁的字还好,但“盼”字多棱角转折,就露出了马脚。 这个字的转折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迟疑,似乎是在刻意回忆模仿封疆的笔锋。 察觉出问题,再看其他字,便更容易发现端倪了。几乎每一个字的转折,都有不自然的模仿。 怀孕初期时,独孤遥闲来无事,听说练字最能陶冶孩儿的情操,便拿封疆的字临过帖。 那时,她还抱怨过封疆的笔迹太洒脱,让他好一阵哄,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临摹。 如今正是着靠当时临帖的经历,她才能如此敏锐发现这些细微的变化。 模仿者的行笔习惯与封疆师承一脉,除了这种特别需要注意的细节,其他几乎能够以假乱真。若非今日这个“盼”字太难写,不知何时才会露馅。 独孤遥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她心中泛起不好的预感,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梳妆台台前,拿出钥匙,跑到封存家书的箱子前。 她的手从来没有抖得这么厉害,钥匙在锁上周围划个不停,数次才插进锁眼。 好不容易打开箱子,冰凉的双手胡乱扒拉开旁的书信,急切拿出之前的几封家书。 “遥遥吾妻……” 独孤遥越看心越冷,只觉得像是被人兜头浇下一盆雪水,身体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除了最开始的几封,最近这半个月的家书,全都是别人仿造的。 仿造信件的人似乎对王府了如指掌,包括给阿衍准备东西之类的种种细节,都能够一一对应,否则也不会骗过独孤遥。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芸,芸纱!” 闻声跑进来的婢女被独孤遥的脸色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她,“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燕山。燕山出事了。” 独孤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把书信塞到芸纱手里,冷汗都把信纸浸透了,湿涔涔的,“信是假的,这不是王上的字迹。” 芸纱接过信读了读,接着也慢慢变了脸色。她跟在封疆身边十年有余,自然能看出这确实不是他的字迹。 “怎么会这样……” 独孤遥心如乱麻,半个月前沉戈来看她时还一切如故,若是真的出事,那也就是这半个月的功夫。 是萧悲隼进攻了?还是封疆病倒了?或者……封疆骗了她,到底是对舜国开战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来龙去脉,才能保护好她的孩子。独孤遥扶着芸纱的手臂定了定神,沉声道:“更衣备轿,我要进宫。” === 没有人拦下独孤遥,也没有人敢拦下她。宫门外已经有人等着了,他披着雪白的风氅,手腕上挂着佛珠,见到她,笑起来。 “遥遥。” 看清那人的面容,独孤遥的心登时冷了。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少年蓝色的眼眸,语气冰冷到了极致。“封陵,你到底做了什么?” “遥遥都知道了,是不是?” 封陵慢慢走下台阶,独孤遥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他愈逼,她愈退,终于一下撞到东宫亲卫坚实的脊背上,退无可退。封陵慢慢执起她的手腕,刚好是不会弄痛却又挣脱不开的力道。 他的声音很低,如同亲昵的呢喃:“如果我说封疆要死了,你就会去找他,是不是?” 少女温和而不失活力的脉搏在他的指腹跳动。珠圆玉润,怀胎十月,全然不像很久很久之前那般灯尽油枯之象。 “我该怎么才能把你留住呢?”他苦恼地说,倒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付首辅家的女儿,凌雪魄,母后,皇叔……我把所有挡在我们中间的人都杀了。可是你还是不肯在我这里停栖。” “我不爱你。我也不爱封疆。” 独孤遥看着他,语气平静,“但你不应该把百姓牵扯进来。” 封陵笑起来。他抬起手,佛珠上的流苏轻轻拂过少女美艳刚烈的眉眼。他怜爱地说,“总是要死人的,遥遥。” 天下黎民无数,死了还会有新的,就像原上野草,风吹又生。 可是他的遥遥只有一个。 “你疯了。”独孤遥说,“封陵,你疯透了。”她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掰开少年的禁锢,封陵却蓦地用力,在惊呼声里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热气呼在独孤遥的耳畔,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女孩拆吞入腹: “你怎么才能听话,嗯?忘记一切,乖乖做个小公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去沾染这些血腥?遥遥,你为什么不肯听话?” “因为我是舜国的公主。” 封陵怔了一下。 独孤遥扶着腰,趁机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封陵,你敢放肆。”她沉下声音,秀丽的五官也蒙上冰霜,“本宫是你的婶母。” “婶母?” 听到这两个字,血色慢慢在封陵眼中潋滟开,“独孤遥,你怎么敢……” “——报!” 远方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独孤遥下意识抬起头,却看见一人一骑皆是白衣,自远方奔驰而来。 “报!北营有异,请殿下速速移驾北营!” 封陵深深看了独孤遥一眼。 “别走。”最后他说。 独孤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别过头。 直到东宫的人走远,独孤遥的身形突然晃了一下,芸纱连忙扶住她:“娘娘,娘娘,您别动气,咱们现在就回府,奴婢去热安胎药……” “芸纱。” 独孤遥却叫住她,少女的神色很平静,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我要去找他。” “娘娘!”芸纱慌了,顾不得撩起前摆就跪在独孤遥面前,“万万不可,小世子马上足月,怎么能……” “他把兵符留给我了。” 独孤遥低声说。 封疆没有告诉她,他把最精锐的五千铁骑留在了帝都。直到那日,独孤遥为了一件不常戴的翡翠头面,破天荒翻出了不常打开的妆奁。 暗格里并没有头饰,而是一沓厚厚的银票,还有一枚龙鳞形制的兵符。 封疆只给她留了一句话,倘若政局有变,便拿这枚兵符驱驰哈日铁骑,护送她离京回舜国。 独孤遥看着他的字迹,鼻子一酸。 哈日铁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封疆竟然把贴身拱卫自己的亲兵悉数留给她。 她终于明白,那日他未竟的话。 如果她不愿意,他就放手送她离开。 独孤遥顿了顿,眼睛合上又睁开。 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平日里总是闪烁在眼眸里的狡黠和娇俏都不见了,如今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平静无波,仿佛剔透又坚硬的水晶。 “我要去找他。”她低头看着芸纱,伸手把芸纱眼角的泪水慢慢拭去。“兵符必须亲自送去。易手旁人,你比我知道个中严重。” 可是,更多的眼泪从芸纱眼里滚出来,这个平日里武功高强、寡言少语的女孩哭了起来,她抓着独孤遥的裙摆哀求,“娘娘,不可啊……” 芸纱知道,王妃执意如此,并不是为了王上,而是为了两国百姓。 襄王一旦战死,钦察和舜国的联军就会崩溃,察合台便会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届时西北边陲那数十万无辜的黎民,暴露在铁蹄之下,等来的只有凌虐和死亡。 可是王妃也只有十七岁,正是锦绣的年纪,又是这样好的人。 王妃从来不对下人摆架子,她总是笑着的,和声细语的,眼眸明亮的。芸纱有时候会把王妃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她是那么良善,那么鲜活,可以拂去心头所有沉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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