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怀胎九个月了,孩子马上就要落生,夜夜被胎动和浮肿折磨得不能安眠,更毋论驱驰赶路,前往战场。 芸纱宁可自己去送死,也不愿看着这朵小花被铁蹄碾作尘泥。 “牺牲我一个,换舜国和钦察百姓安宁,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独孤遥笑起来,晚风吹干指尖的泪水,只留下一丝凉意,“去准备吧。” 芸纱几乎要将朱唇咬出血迹,才低头衔命。 她转身退下,敛眸掩去眼中的痛楚。 === 当晚,在服下一剂安胎药后,独孤遥骤然发动。在几乎要将脏器绞碎的阵痛中,她终于读懂了芸纱端上药时的眼神。 一把推开想要扶住她的产婆,独孤遥强忍住眼前阵阵发黑,起身哑声道:“芸纱……拦……拦住芸纱……” “娘娘,芸纱姐姐已经走了。”贴身婢女们跪了一地,哭着说,“芸纱姐姐留下一封信,半个时辰前策马离府了……” 独孤遥只觉得被人扼住的喉咙。 她骤然失去力气,倒在了婢女怀中。 产婆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并没有用太久,独孤遥就顺利产下一子。听着孩子猫儿似的细小哭声,她模模糊糊坠入梦境,梦里有血,有河,有火。 她才出生的儿子躺在火光中央,周围摆满了她为他做的小衣服,很快被烈焰吞噬,越来越小,化作一掊灰烬。 “阿衍,今晚要自己睡了。” 独孤遥蓦地惊醒。 几乎是浑身颤抖,她咬着牙起身,就看到那个雕刻着狼毒花的摇篮放在床边,她的儿子正在锦绣中静静睡着,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停栖在这里。 独孤遥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害怕惊扰了蝴蝶,他就会随着火光飞走。 她慢慢描摹着新生儿的眉眼,这是她和封疆的孩子,用血、肉、骨孕育的生命,世上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阿衍是个很乖的孩子,平常从不哭闹,在娘亲的怀里总是笑眼弯弯的,像狼崽儿似的蹭着独孤遥的颈窝。 次日,天刚濛濛亮,封陵就来了。 独孤遥还没醒,封陵也没有进去,半梦半醒间,她抱着阿衍,看到软烟罗窗纱勾勒出一个高挑英气的身影。 他们只隔着一片薄薄的绫罗,却谁也没有开口。 封陵空着手来的,他甚至连发冠都没有戴,头发随意束住披在肩头,这样匆忙,似乎只是为了确定独孤遥的安危。他在窗外静静听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东宫的贺礼在几个时辰后和皇帝赐下的礼物一道送来,紧接着就是权贵百官,一箱又一箱价值连城的宝物流水般送进库房。 可是独孤遥什么都不在乎,她谢绝了所有探视的请帖,日日守着阿衍。 也许是因为怀孕初期太过坎坷,阿衍的身子并不算强健,喝药比喝奶都多,甚至在出生后最先入口的不是奶,而是吊命的参汤。 太医来看过,说小世子是先天心疾,药石无医,从此以后都要静养呵护。 阿衍出生的第十天,突然发起高烧。 独孤遥不顾自己还没有彻底恢复,日夜不合眼地照顾他,可是这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还是一点点衰弱下去。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染上的风寒,除了偶尔抱出去透透气,阿衍甚至鲜少离开独孤遥的怀抱。 小小的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却还是抓着娘亲的前襟不肯撒手。独孤遥一点一点用小银匙给他喂药,阿衍费力地吞咽,却又很快呛咳出来。 独孤遥心如刀绞。阿衍咳得小脸通红,却在望向娘亲的时候,咧开小嘴眯起眼笑。 仿佛在安慰她,娘亲最好了。 “娘亲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等你长大了,娘亲带你去跑马。”独孤遥抱着烧得滚烫的阿衍,声音颤抖得厉害,“阿衍,你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 她不知道自己对阿衍说了多少话,说着说着,就沉沉睡去。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似乎只是瞬了瞬目的光景,便已经天光乍破。 阿衍躺在她的怀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一动不动。 在独孤遥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又一次清晰起来。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却浑身冷透,了无生机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再也不会睁开眼。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独孤遥的胃脘,她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却在这时,怀里小小的孩子皱了皱眉,似乎是被吵醒了,接着又吃力地往娘亲怀里贴了贴。 独孤遥终于找回呼吸。 “小狼崽子。”她流着泪笑骂,“吓唬娘亲。” 阿衍又蹭了蹭做娘亲的,细微而温热的呼吸呵在她的心口。 === 阿衍彻底退烧那天是腊月初八,王府里弥漫着甜甜的米粥香气。独孤遥给下人们放了半天假,又下令在前院摆几桌酒菜,晚上开宴酒过三巡,她也去前院露了个面。 看到王妃走进来,所有人都哗啦跪了一地,独孤遥笑着摆摆手,“都平身吧。”她坐到主位旁边,还未开口,突然所有人都听见一把奶声奶气的嗓子。 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脑袋就从王妃的风氅里露了出来。 阿衍裹得严严实实,戴着虎头帽,穿着雀金裘,颈上挂着赤金长命锁项圈,只有头露在外面,四处好奇张望。 独孤遥也没有想到阿衍会醒,她顿了顿,没忍住笑了出来。接着下人们也笑起来,平日贴身伺候独孤遥的几个人开始拿着酒杯上前敬酒,每一个都要被阿衍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才算过。 所有人都被小世子逗笑了,沉闷一个多月的王府终于有了几分生气,久违的笑声浮动在月影枝头。 就在这时,一个亲卫几乎是跌跌撞撞滚进了前院,他以剑撑地,几乎没有跪稳,就朗声道: “娘娘,定安门来信,王军凯旋,已经到陪都了,马上抵京!” 独孤遥的心跳骤然加快,她不在乎满屋“呼啦”跪下的人说的是什么,抱紧怀里的阿衍,就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几个婢女跟在她身后,嘴里一叠声喊着娘娘小心,抱怨娘娘心急,脸上却也是掩不住地笑意。 一路上独孤遥想了很多事情,比如要和封疆商量,打完这一仗就不走了,要陪着阿衍长大;比如她真的很担心他也很想他,她可能真的爱上他了;比如他们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好过日子…… 直到封疆离开,独孤遥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念他。 她想念晚上把她抱在怀里一笔一划画兔子的封疆;想念半夜惊醒会把她揽在怀里的封疆;想念愿意豁出性命保护她的封疆。 还好,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她终于找一个能让心脏鲜活起来的人,让她有勇气执起手继续走下去。 她爬上城楼,这里是帝都最高的地方,这样就可以第一时间看到他。阿衍也探出头,独孤遥抱着他,往西边指: “阿衍你看,一会儿父王就从那边来啦,我们接父王回家……” 她突然不说话了。 小婴儿不解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没了声音。 顺着独孤遥的视线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浩浩的白,干净得像落雪,又像骨骸。 是漫山遍野的骑兵身披缟素,将天地染白。 与此同时,京城守军换上靛蓝,丧幡慢慢升起。 一滴眼泪落到阿衍的脸颊上,又慢慢滑了下去。 === 独孤遥的脑海混乱一片,许多画面在眼前闪过又消失,她流着泪,胡乱把阿衍塞给身后的婢女,“带他回去,带他回去……”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骤然离开母亲的怀抱,他小声呜咽起来,细细的,几乎要被风吹散。 “带小世子回去!”独孤遥哑声说,“我要去找他。” “娘娘……”那些婢女都看到了浑身挂白的骑兵,她们也哭起来,“娘娘……” 独孤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城楼的。她头也不回地往城门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落雪,纷纷扰扰的雪花迷了双眼,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突然分不出今夕何夕。 很快,她就失去力气,险些跌坐在地上。 婢女扶住她,她们站在城门下,看着潮水般的浩瀚大军行至城门外。独孤遥认出了他们覆面的藏银厉鬼面具,缟素下的赤金锁子甲,还有护心镜上的狼毒家徽。 是封疆的亲兵。 她的视线慢慢移回来,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为首领兵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了双与独孤遥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用这眼,他死死盯着独孤遥,漂亮的薄唇颤了颤,沙哑道: “小遥,对不起。” 独孤遥下意识后退两步。她看着他,眼中浮现出戒备之意,“你是谁?” 年轻人怔住了。他看着她,神色是她读不懂的愧疚和痛苦。 “我是哥哥啊,小遥。”他说,“我来带你回家。” 舜国太子,独孤辽。 独孤遥站着没有动。 “他还活着吗?”她问。 独孤辽慢慢垂下头。“对不起,他——他到北疆时,寒毒就已经很严重了。” 他轻声说,“后来他为了救我,被萧悲隼的箭射中,从山崖上坠了下去……我们只找到了这个。” 独孤辽从怀里拿出半枚玉佩。独孤遥认出来了,那是他临行前自己亲手为他挂上去的玉佩,特地选了蝙蝠与云纹,求他平安归来。 “最后……他让我带你回家。” 独孤辽喉咙发哽,“我来带你回家,小遥。” “他当父亲了。” 独孤遥低头看着那半枚玉佩,突然说。“他还没有看一眼他的孩子。阿衍长得很像他。” 独孤辽愣了一下。 “孩子 ?” 他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家书……” 独孤辽犹豫片刻,迟疑道,你之前在家书里说,孩子没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