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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当时的光景，那封信似乎彻底把封疆击垮了。紧接着，寒毒以令人心惊的速度恶化，封疆却无甚反应，随后，在那次突围中被一支本可以躲过的暗箭射中了。 === 独孤辽告诉独孤遥，芸纱在快到军营时，被萧悲隼的斥候发现了。 她几乎被乱箭穿成筛子，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杀出重围，还没有进大营就死了。 那时封疆已经不在了，钦察将领不敢擅自调遣襄王遗军，是云翎带着五千骑兵杀出重围，解了燃眉之急。 “军营中一定有内鬼。” 独孤辽回忆起当时的光景，微微蹙眉，“在封疆……出事后，战况如同摧枯拉朽，我们的每一步动作、每一处布防，萧悲隼都一清二楚，一定有人与察合台勾结在了一起。” “封陵。”独孤遥说。 独孤辽执起茶盏的手顿了顿，他不解地看着独孤遥，“嗯？” “一定是封陵。”她想起被替换的家书，下意识捏紧小几的一角，“他命人换了我们的家书……” “他是钦察的太子。”独孤辽蹙眉，“怎么会想让钦察输？” “钦察输是小事，至多是失去燕山，萧悲隼到底不敢拿钦察怎么样……可是你们舜国不一样，如果这次没能挡住，那么舜国就会彻底失守，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由钦察和察合台宰割。” 独孤辽听到那句“你们舜国”，心脏狠狠一抽。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淡然，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不足在意的寻常事。 他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受了很多苦。她先是被自己的故国作为求和的礼物送给敌国，紧接着又失去了丈夫。 他不知道该怎么补偿她，光阴凉薄，风起风灭，她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娇气又倔强的小公主了。 独孤遥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应。掌心的半块残玉已经被捂得温热，她慢慢摩挲着它锋利的边缘，沉沉开口：“我要去东宫找他。” “——遥遥找孤？” 就在这时，一把低哑漂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封陵一袭明黄蟒袍，单手撩开帘子。 宫人在他身后“哗啦”跪了一地。这里是皇宫，封陵又是未来储君，没人敢拦他。 除了独孤辽。他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护在独孤遥面前，漂亮的琥珀色眸子中满是警惕和冷意：“太子殿下，你最好是对孤的妹妹放尊敬些。” 独孤遥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起身保护自己，她怔了一下，旋即敛眸掩去眼中的愕然。 封陵看着独孤辽，慢慢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明明都是一国储君，封陵的气场却与独孤辽全然不同。如果是独孤辽是劲拔锋利的长剑，那封陵则更像是幽深冰冷的水，看似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其中，万劫不复。 封陵的视线噙着笑意，在独孤辽英俊轻狂的面容上停留片刻，便慢慢移向他身后的独孤遥。 “方才收到萧悲隼的密信，他找到了封疆的尸体。” 他看着她，明明说的是生死大事，唇畔的笑容却温柔无比，干净清澈，令人下意识心生惧意。 “别再不要我了，遥遥。我会把阿衍当作我的亲儿子。”他说，“唯一的儿子。” “你做梦！”独孤辽嘶声道，他的眼睛已经通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离我外甥远点。” 独孤遥却下意识松开手，半枚玉佩应声掉落在地毯上。她怔怔凝视着封陵，半晌，才慢慢开口：“他真的不在了？” 封陵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她已经听不清了。黑暗慢慢将她吞噬，她似乎坠入冰冷的玄海，求岸不得。 === 独孤遥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一个小公主，自幼不受宠爱，和哥哥在深宫中摸爬滚打着长大。 他们的娘亲很漂亮，是皇帝从民间带进宫的无数美人之一，可惜平民出身注定了她和孩子黯淡的命运。册封，赏赐，恩宠，永远都与他们无关。 果然，美人在怀上第三个孩子时发生了意外，她难产了。 来的稳婆很年轻，并没有什么经验，慌得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美人打断了他们絮絮的哭泣，平静地让他们剖腹取子。 所有人都怔住了。可是再没有别的办法，有手艺的稳婆早就被收买了，后宫里有太多人，太多孩子，皇帝甚至不知道他的妃子正在给她生孩子。 美人没钱收买稳婆。她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甚至拿不出盘缠来帝都进宫看女儿。 美人只是很想让自己的孩子活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宫里没有出头的机会了，便竭尽全力保住孩子，也许皇帝会因为她的死有那么一丝垂怜，善待她的孩子。 这个平日连血光都不敢见的人，如今却要活生生剖开自己的肚子。 可惜耽误时间太长，孩子取出来时已经憋死了。 美人也不得活了。 临死前，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 “不要怕。”她说，那双已经失去神采的眸子恋恋不舍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娘亲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的。” 她从来没有自称“母妃”，而是像寻常人家那样叫“娘亲”。宫里别的孩子没少因为这个笑话他们兄妹俩，听着就是低贱的平民，但是小公主和哥哥不在乎，娘亲就是娘亲，不是谁的妃子，只是他们的母亲。 美人生了很漂亮的蛾眉，舒展如烟，美则美矣，却有几分单薄，眉尾微垂，笑起来也总是带着几分苦涩。 她说，娘亲累了，不能看着辽儿和小遥长大，好舍不得。 小公主踮起脚，把从御膳房偷来的糖糕捧给娘亲，奶声奶气：“娘亲吃，吃甜的就不累了。” 为了偷到这个糕，她还被掌事嬷嬷狠狠掐了一把，掌事嬷嬷骂她是平民生的小贱种，骨子里就是劣等的，这么小就偷东西。 嬷嬷把糖糕扔到了地上，她又偷偷捡了回来。 她只是太饿了。娘亲难产这几天，送到宫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把好的送到娘亲那里去后，剩下的寥寥无几，她和哥哥都吃不饱。 美人看着那块捏得不成形的糖糕，突然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 她说，吃甜的好，小遥喜欢吃甜的，比娘亲有福。 说这说着，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 她很想再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可是她身下全都是血，也没有力气再去抱他们。做哥哥的抓住娘亲冰凉的手，像个男子汉那样保证： “娘亲你睡吧，睡一觉就好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和小遥去看烟花。” “好啊。”美人笑起来，慢慢闭上眼睛，“辽儿要快快长大，保护自己和妹妹。” 小公主去御膳房遛了一圈，累得不行，蜷缩在哥哥身边，也睡着了。再醒来时，她正在哥哥怀里，满目皆是缟素。 她没有母亲了。 没有娘亲、出身也不够强大的孩子，在深宫中很难活下去。为了保护对方，他们都受了很多伤，像是受伤的小兽，在冰冷的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 在小公主被宫女故意推进深井摔断了胳膊后，哥哥抹掉妹妹眼角的泪水，发誓要做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保护她的周全。 他把自己逼得狠极，不要命似的在战场上挣军功，终于带着一身伤疤，爬到离储君一步之遥的位置。 他又要去战场了，对面的国家强大无比，带兵的亲王更是有杀神之称，驰骋沙场二十年未曾有过败绩。 但是哥哥并不怕，因为只要打赢这一仗，他就是一人之下的储君了。 他的妹妹也不再是废妃留下的贱种，而是太子的一母同胞，未来的长公主—— ——可是他输了。 输得彻头彻尾，甚至连妹妹都没有留住。 作为将领的亲生妹妹，小公主被当作礼物送去异国和亲。为了安抚哥哥，皇帝给了他太子的位置，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小公主嫁给了敌国最有权势也最冷酷无情的男人，当年亲手打败她哥哥的人，这个国家的亲王。 她太天真，也太善良，总以为能以真心换真心。亲王起初冷冰冰的，但是渐渐地，他对她越来越好，似乎是喜欢上她了。 这辈子对她好的人太少了，她自然而然地爱上了他，把自己托付给了他。 他却连一场婚礼，一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给她。 后来她有了他的孩子。 然后，他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冷眼看着她被诬陷、被毁容。 他带兵攻打她的母国。她哥哥，从小到大最疼她的人，被他驯养的铁鹰啄瞎双眼，坠马被乱箭射死，骸骨无人收拾，在战场受尽践踏。 紧接着，他又用一碗落胎药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小公主终于死心，在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情后，她纵深从悬崖跃下，希望这样就能回家。 独孤遥在溺毙的窒息感中惊醒。 那些痛楚似乎还留在体内。她惶然抬起手，摸到平坦的小腹，接着是玉瓷般的脸。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一个热乎乎的活物，正趴在她的怀里，像小狗崽子一样轻轻蹭着她。 独孤遥身子一震。 阿衍正在母亲的怀中熟睡着。 她垂眸凝视着孩子的睡颜。上一世，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阿衍活下来会是什么模样，他是不是也像舜国宫里的那些小小的皇弟一样，白净可爱，顽皮跳脱。 如今她知道了，她的孩子不像任何人，阿衍就是阿衍。 外面传来响动，似乎是婢女走了进来。 她们把安神药放在床边，就静静退了出去。外间隐约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独孤辽。 他一夜没睡，声音微微有几分沙哑：“还没有醒吗？” 婢女道：“殿下安心，太医说只是精神耗尽，安养两日就好。” 独孤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道：“让小厨房做的雪梨冰糖燕窝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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