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辽应该高兴的,可是他总是忍不住想,妹妹到底经历了什么痛楚,才会被打磨成如今锋利的样子。 他很心疼。 皇帝沉迷修仙求道,不理朝政。太子监国,位同少帝。独孤遥陪他站在高寒处,兄长纵横捭阖,她则长袖善舞,替他完成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脏事,扶稳了兄妹两人在朝野的位置。 私下里,朝臣们将独孤遥称为皇太女,甚至说等太子登基,朝元帝姬就会是下一位储君。 女子涉政,史无前例,文武百官不是没有过弹劾,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善良的小公主了,如今太子权倾天下,没人动得了她。 “那群小兔崽子说阿衍什么,你肯定也知道了。”独孤辽叹了口气,斟酌着开口,“小遥,你还这样年轻。” 独孤遥听出哥哥未竟的意思。她怔了怔,默默拿起阿衍没吃完的半块糖糕,小口小口地吃着,没有说话。 已经去世的封疆,是舜国宫禁中不可言说的过往。 没人知道衡郡王就是封疆的亲生儿子,人们只能从他比寻常孩子深邃锋利的五官和苍蓝色眸子隐约推测出,他的生父并非中原人。 独孤遥和独孤辽也不想告诉阿衍这些。他还小,前尘旧事的纷纷扰扰,再怎么说也是父辈的恩怨,没有必要把孩子牵扯进来。 见妹妹不说话,独孤辽微微蹙眉,迟疑道:“小遥,难道你……还想着他?” 独孤遥没有抬眼,只是摇摇头:“他已经死了。不论是爱还是恨,在死人身上都不做数了。” 她确实是恨过他的,恨他冷血无情,恨他一手毁了自己的家国。 可这一世,生生受她透胸一刀的是他,愿意为她去死的是他,替舜国守土开疆的是他,舍命救下独孤辽的也是他。 他们已经两清,把前世和今生的债都还清了。 “只是有些累。” 指尖慢慢搓捻着瓷盘里糕点的碎屑,她斟酌着开口,“这样挺好的,我和阿衍生活在一起,不用担心旁的事情。日后你登基了,我就带着阿衍去江南,买一处宅子,什么都不管了。” 独孤辽失笑。“别人私底下都叫你皇太女,结果你的人生志向就是去江南买宅子?” 独孤遥终于被逗笑了。她的脸颊微微发红,嗔怪道:“我怎么不能……” 她没说完。一个小宦官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上,“两位殿下,钦察使臣到了!” === 阿衍跪着抄经,抄到一半,干脆闭上眼,装作喘不上气,趴在了桌边。 很快就围上来许多人,慌乱将他抱回寝宫,又去请太医。阿衍趁着宫人们手忙脚乱,悄悄披着衣裳从侧门溜出去找皇爷爷了。 皇爷爷很纵容阿衍,他生得很慈爱,眉毛长而白,笑起来像是年画上抱着福娃的仙人。他的寝宫常年是烟雾缭绕的,泛起好闻的檀香味,有白孔雀在庭院中走来走去。皇爷爷就把阿衍抱在膝上,讲始皇帝去蓬莱求不老药的故事。 皇爷爷还说,他老啦,只有阿衍还愿意听他讲话。因此,即使有时知道阿衍是装病,皇爷爷也不拆穿,而是把阿衍抱在怀里,让给太傅放一天休沐。 阿衍很少装病,但他今日实在是气不过,明明是那些小孩的错处,凭什么他也要跟着受罚。 阿衍从没见过爹爹,连最宠他的皇爷爷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只说阿衍是仙人乘鹤送来的孩子。 可那些武将的儿子私底下却议论,阿衍是北疆人的野种。舜国人的五官都是柔和精致的,唯独阿衍生得高鼻深目,还有一双不同寻常的蓝眼睛。 阿衍记得太傅讲过,北疆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钦察,一个叫察合台,都是从马背上打天下的悍勇民族。 前几年,舜国总是和北边的国家打仗,舅舅一身旧伤都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但是,这几年已经好很多,战事平息,三国之间更多是通商和演兵。 因为钦察的摄政王战死了,在他去世后,他们不敢再擅自出兵了。 虽然如此,阿衍对北疆的两个国家并没有什么感情。 他只在宫宴上见过察合台的小北定王萧悲隼,是个俊美的年轻男人,却比狼还要危险狡诈。他一袭白色织金箭衣,半靠在软榻上,迷离着线条漂亮的醉眼,看身披云纱的舞姬翩翩起舞。 那是阿衍第一次见到北疆人,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似乎是注意到阿衍的目光,他突然转过头,眯眼似笑非笑地遥遥望着阿衍,眼神却是全然冷透的,像是淬了冰。 只那一眼,阿衍就感觉自己仿佛被看了个透彻。 小男孩悄悄往娘亲身后缩了缩,察觉到儿子的异样,独孤遥揽过他,低声道:“怎么了?” 阿衍摇摇头。顺着小男孩又畏惧又忌惮的目光,她看到了不远处的萧悲隼。独孤遥将儿子护在身后,慢慢压低视线,冷冷地看着他。 萧悲隼却全然不在意似的,对她遥遥举杯,笑着比了个口型: “他很像他。” 阿衍看到娘亲的脸色瞬时变得煞白。 他没看见萧悲隼对独孤遥说了什么,但孩子天生的敏感让他下意识提防萧悲隼。 他越过母亲的肩头,壮着胆子狠狠瞪回去,又轻轻拉着独孤遥的袖角,“娘亲,大殿里好闷,陪阿衍出去透透气,行吗?” 独孤遥似乎才回过神,她笑起来,“好啊。” 几天之后,萧悲隼就回北疆了。可娘亲却因为那晚发生的事情,失魂落魄了好久。 这让阿衍更讨厌北疆人,每次来谈通商,谈演兵,总是让娘亲和舅舅不高兴。 这时,皇爷爷苍老的声音从殿门后传来:“……萧悲隼死了,于是钦察就又想来通婚?荒……咳咳!荒唐!” 接着是舅舅的声音,“新继位的可汗萧悲迟,后起之秀,先前在潜邸时从未听闻过,但实力委实凶悍,数次将钦察打得元气大伤。于是钦察便想着,再次与舜国联姻,对抗察合台。” “那些人将封疆逼死了,”独孤辽冷笑了一声,“就该想到有今天。” “既然如此,旁支里挑个适龄的贵女,封个郡主嫁过去便是。”皇帝听了,慢慢地说,“小瑶又动什么气呢?” 独孤辽叹了一口气。 “钦察的可汗封陵说,非妹妹不娶。”
第32章 丹凤南城秋夜长 (2) 独孤遥单手支颐, 半卧在罗汉榻上。 隔着层层烟雾似的罗帐,阿衍跪在赤金地转上,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 搂漆描金玄色牛皮花甲,底下是猩红纻丝织金斗牛直缀, 腰间挂一把没有刀镡的绣春刀。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光景,眉眼舒展干净,如今正端臂低头望着脚边年幼的郡王殿下,一副束手无措的样子。 “独孤衍。”独孤遥揉着额角, 慢慢开口, “打了一架, 长本事了, 是不是?还敢装病找你皇爷爷去告状, 翻了天了, 嗯?” 听出独孤遥声音中浓浓的疲倦, 年轻人看了一眼阿衍,匆匆撩开罗帐走进内室。 公主的卧榻岂容外男入内, 可周遭的宫人们都低头不语,像是见惯了似的, 屈膝默默行礼。 年轻人看也不看,迳直走到独孤遥面前半跪下,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 独孤遥抬眼望向年轻人, 拍了拍身前的榻沿儿, 示意他坐过来。年轻人颔首谢恩,坐在独孤遥身边, 后者将手心伸出来,放在他的膝头。 他犹豫了一下, 在她的掌心慢慢写道:“小殿下似是听到了和亲的事,来时哭了一路。” 独孤遥蹙眉,低声问:“谁告诉他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又写道,是陛下和太子殿下提起此事,被外头的小殿下听到了。 独孤遥叹了口气。“阿衍,你今天在皇爷爷那都听到了什么?” 罗帐后小小的一团跪在地上,垂着头不肯说话。 母子俩僵持了一会儿,到底是旁边的年轻人坐不住了,他起身打帘走到阿衍面前,弯腰向他张开双臂。 阿衍盯着眼前的云纹马靴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扑进年轻人怀里:“呜呜呜……沉戈舅舅……阿娘不要我了……” “胡说!”罗帐后的独孤遥忍不住开口,“娘亲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年轻人——沉戈无奈又好笑,转身将阿衍抱回里间。他俯下身,想将阿衍放在罗汉榻上,那孩子却死死抓着他的外甲不肯撒手:“呜呜……沉戈舅舅……要抱抱……” 独孤遥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示意宫女将太医带进来。 独孤衍一哭就容易犯心疾,因此独孤遥早早请了太医在偏殿候着,眼下便带了药童进来,搭着沉戈的肩头给小郡王诊脉。 一时间内殿里乱作一团,独孤遥见此光景,眉眼间的倦意更甚,沉戈便抱着阿衍冲她咧嘴笑。 她怨气冲天地回望,盯了一会儿,终是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得轻快,阿衍听见了,登时止住了哭,睁开一双朦胧的泪眼就去看阿娘。 独孤衍生了一双酷似封疆的眸子,钢蓝色的瞳孔总让人想起那位杀伐果断的已故襄王;可眼睛的轮廓却十成十地随了独孤遥,上挑的眼尾秀气乖巧,含了泪水的时候更是我见犹怜,让人说不出重话。 这时候太医也撤了手,上前行礼回禀:“殿下,小郡王只是肺火稍旺,其余并无大碍,只需开几副降火清热的方子调理即可。” 独孤遥松了一口气,“知道了,有劳刘大人。” 老太医将头埋得更低:“殿下言重了。” 人又如潮水般退去,沉戈走上前,将阿衍放在罗汉榻上。 独孤遥坐起身,拿起罗帕,擦着儿子一脸的泪水:“娘亲不会不要阿衍的。今天是娘亲太心急了,娘亲给阿衍道歉。” 阿衍哭得直打嗝,说话磕磕绊绊的,“可,可是,舅舅说,说钦察的可汗要娶阿娘做大妃。阿娘,上书房的太傅教过阿衍,大妃就是皇后,阿娘要去给别的小孩做娘亲了!” 小孩哭个不停,说得磕磕绊绊,独孤遥抬头,与沉戈对视一眼。她慢慢给儿子顺着气,柔声道,“阿娘是舜国的公主,怎么会去钦察呢?” 阿衍却不信,他抽噎着,大声反问道:“那封疆又是谁?为什么钦察的可汗会说,父死子继,封疆死了,侄子娶婶母是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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