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罗帕擦泪的手顿住了,独孤遥像是被人给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儿子。沉戈微微蹙眉,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她身子一震,如梦初醒,“嗯?” 沉戈悄悄冲她摇了摇头。 “封……封疆。” 独孤遥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躲避着儿子的视线,“封疆曾经是钦察的摄政王,他已经死了。” 阿衍不明白,他追问道,“封疆和阿娘有什么关系?” “他……” “封疆是你生父,”一把苍老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你说他和你母亲是什么关系?” 三人闻声俱是一惊,回头循声望去,独孤衍脱口而出:“皇爷爷!” 阳光从外头斜斜落进来,皇帝冷着脸站在外厅,身后慌忙追进来几个道童打扮的太监,忙不迭地跪在了门口。 秉笔太监上前撩开罗帐,皇帝蹒跚着步子走进来,“阿衍已经四岁了,你们要瞒他到什么时候?今天能卸了那几个孩子的下巴,难道明天还能堵住全天下的嘴吗?” 他摆摆手,免了三人的行礼,搭着太监的手慢慢坐上主位,“钦察与察合台又起战火,如今还要拖舜国下水,”皇帝合上眼,松下身子陷在锦绣堆中,“你们以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能糊弄过去了?” 独孤遥立刻道:“我绝不再嫁。” 沉戈飞快地看了独孤遥一眼。 皇帝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道:“沉戈,带小郡王下去。” 阿衍怔怔的,“皇爷爷?” 皇帝沉下声:“带下去!” 沉戈担忧地望向独孤遥,看到对方微微颔首,才俯身抱起阿衍,低头向两人行礼,抱着小男孩走出寝殿。 皇帝抬起苍老的眼皮,浑浊的目光一动不动,看着沉戈劲拔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外,方开口道: “沉戈是个不错的孩子,镇北侯遗孤,战功赫赫,生得也英俊精彩。说实话,当年若不是你哥哥战败,钦察逼迫你去和亲,也许朕就将你赐婚给沉戈了。” 他骤然提起旧事,独孤遥下意识直起身,眼中也多了几分防备。她冷冷道:“往事不可追,父皇提这些做什么?” 她不留情面,皇帝也不气,只是笑起来,“朕的小遥还真是长大了。” “既然这样,朕也不和兜圈子。”他说,“封陵喜欢你,朕是知道的,你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若是你能坐稳他的大妃之位,三十年之内,两国就不会再起战火。” 他看着独孤遥,微微向前倾身,一字一句,“你不替舜国的百姓考虑,也要替你兄长和小衍儿考虑;五年前那场战争要了你兄长半条命,你还想再来一次吗?至于小衍儿,他因为出身受了多少委屈,你是知道的——但若母亲是钦察大妃,这一切就都不同了。” 暗黄的眼珠紧紧盯着独孤遥的眸子,生怕错过女儿的一丝情绪,皇帝语重心长,“父皇是说得直接了些,但这都是剖心的话,当父亲的不会害孩子。” 听到他最后的那句话,独孤遥冷冷笑起来:“是么?”她反问,“那当年将我送给封疆,也不是害我吗?” “封疆把你看得比命还重,这一点你比父皇更清楚。”皇帝似乎听到了很好笑的话,他看着独孤遥的眼睛,“他为什么折在北疆?难道不是因为你?以他的能力,北疆一战根本不成问题。” 听到封疆的死,独孤遥下意识抓紧裙摆。皇帝似是漫不经心扫过她发白的骨节,继续道: “你真以为朕是为了安抚钦察才将你嫁过去?独孤一族的女孩儿数不胜数,随便册封一个公主说是独孤遥,他们也不会察觉。虎毒尚不食子,当年朕将你许给封疆,是看准了他是个好丈夫,他给你的保护和荣华富贵,十个沉戈都给不来。” “是,封疆已经死了,父皇才能说出这些马后炮的话。若是彼时封疆连同封陵起兵,攻打舜国,父皇又该如何说?” “你!” 皇帝闭上眼,默诵着《清心经》给自己顺气。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好话说尽,你嫁还是不嫁?” 独孤遥毫不犹豫:“不嫁。” “你一介女流,留在帝都又能做什么?” “难道女流只能嫁人?儿臣回朝四年,治水兴学,哪件做得不如阿兄?” 皇帝咳起来,似乎被气笑了。他叹了口气,换上一副很耐心的语气:“你做的再好,也只是公主。封陵不会亏待你的,做一国之后,余生尽是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吗?” “父皇,别用那种哄阿衍的语气对付我。”独孤遥冷冷地笑了一声,“三国鼎立,凭什么就非要同钦察联姻?封陵阴晴不定,难以把握,察合台实力强劲,与之结盟岂不是更好?” 皇帝没说话,只是看着独孤遥,后者毫无惧意地回望。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像是骤然被抽走了精神。“朕已经老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管你们的事。只是,父皇实在放不下你,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个好归宿。” 也只有提起独孤遥的终身大事,他才会像寻常父亲那样,也黯然,也懊恼,也束手无策。 独孤遥默了默,终是软下语气:“儿臣明白。” === 独孤遥从步辇上下来,宫檐下候着的宦官们立刻围上来,众星拱月的,领头的青曳撒陪笑,“殿下,小郡王才睡下,太子爷哄着呢。” 独孤遥说了句知道了,摆手示意人们都退下,自己推门进了养心殿。 大殿里寂静无声,赤金地砖倒映着彤彤灯火,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降真香气。独孤辽坐在书案后,一手拿着奏折,一手轻轻拍着怀里的阿衍。 看见独孤遥,他放下奏折,挑了挑眉。“父皇同我谈过了。”独孤辽低声道,“他想让我劝你嫁过去。” “不可能。”独孤遥淡淡道,“封陵是什么人,封疆为什么死,你和我都清楚。” “我也这么说的。”独孤辽叹了口气,“父皇总觉得女子就要嫁人才算稳当。”他犹豫片刻,“我也这样想的。你还年轻,小遥,不能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独孤辽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独孤衍,“阿衍很想要爹爹,他今天问我封疆是谁,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他。” 喉咙骤然紧了一下,独孤遥合上眼又睁开,“他死了,就这么简单,人都是会死的。” 独孤辽一怔,抬头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他迟疑着开口,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在斟酌,“但封疆是个好父亲。他明里不说,可是你的家书就一直放在书案上,上面压着他给阿衍做的羊拐骨,摩挲得发亮。” 独孤遥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她强忍住胸口沉甸甸的憋闷感,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所以阿衍本应有个好父亲的,你也应该有一个好夫君。”独孤辽说,“我不在乎这个人的身份,我只要他不辜负你们母子。” “我——” 独孤遥本想说我不需要,可是电光火石之间,她眼前骤然闪过今天下午跪在她面前的沉戈,那双满是担忧的琉璃色眸子,还有他抱着阿衍时温柔耐心的模样。 她说不下去了,只能匆匆改口:“我知道了。” 独孤辽见状,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如今三国鼎立,必然要结盟,钦察已经有了行动,察合台也不会太慢,这段时间便又有的忙了。” “……是。”独孤遥还在想沉戈,慢半拍才接上话,“察合台的新可汗萧悲迟,到底是什么来头?” 独孤辽眉间的沟壑更深了。 “在萧悲隼死之前,一点都没听到过他的风声,这才是最可怕的。”他说,“四年前在我北疆时,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察合台还有这么精彩的人物。” 说到这,独孤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说,“说起来阿衍马上四岁了。我还记得刚从北疆把他带回来,那么小的一团,一只手就能抱起来。”他看着小外甥睡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时间这么快,转眼你都二十二岁了。” “是啊。”独孤遥也笑起来,“时间这么快。” 二十二岁,上一世这时候,独孤遥大约才遇喜。 === 独孤遥穿了一身月白织金百花拖泥裙坐在御花园的水榭里,她平日鲜少穿这个颜色,倒是有了十分少女模样。 独孤辽轻了脚步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池深不见底的绿水,翡翠似的。 “大食进贡的斗鱼,没养几天全死了,从那之后,这个池子养什么死什么。”他眯起眼,看着远处岸边追着扑蝴蝶的阿衍,“年后就命人将池子填了,养几只仙鹤,化一化戾气。” 独孤遥应了一声,她有些恹恹地,把头靠在独孤辽的肩头。“察合台回信了,通商的事情,得去北疆谈。” 独孤辽毫不犹豫:“我去。” “不行。”独孤遥知道哥哥肯定舍不得自己受委屈,可是监国太子怎么能不坐镇京畿呢,“你一走,帝都就会乱。” 独孤辽咧嘴笑起来,“还有你在呢,怎么能乱。” 独孤遥苦笑了一下,“我再有能力,也不是储君。哥哥,留在这里吧。” “可是……” 独孤遥把冰凉的指尖抵在他的薄唇上。 “嘘。”她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三国僵持,他们不敢怎样的。” “那阿衍呢?”独孤辽蹙了蹙眉,“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你分开过。” “阿衍不能和我去。”独孤遥摇了摇头,“他是封疆的儿子。” 封疆生时,只凭一个名字,就能荡平整个蒙西草原。阿衍是他唯一的儿子,无数双眼正在暗地里看着,恨不能上来攀一下、咬一口,独孤遥不能让他去冒险。 “……行吧。”独孤辽终于是松了口,“人马带足,我从兵部点五百骑兵给你,嗯?” “好。”独孤遥的眼睛有点酸,她低下头,“放心吧。” “娘亲!” 这时候,阿衍喊着,从远处蹦蹦跳跳跑过来,气喘吁吁。独孤遥抬手用袖子给他擦汗,小男孩拢着手,像捧了什么至宝似的,在独孤遥面前慢慢打开,“蝴蝶!” 是只蓝色的蝴蝶,羽翼有金属般的光泽,在太阳底下反射着炫目的光。阿衍献宝一样凑上来,“嬷嬷说,这个蝴蝶的颜色和我的眼睛可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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