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口沫横飞地侃侃而谈,倒像是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萧曼却不信什麽鬼神索命的无稽之谈,想起当时旁边那宫人下黑脚让她摔倒,这其中隐约像是有什麽阴谋。 可偌大的皇宫之内,处心积虑的对付一个小小宫人,无论怎麽想都有些不合情理。 正暗自纳罕,外面宫门处忽然传来急切的人声。 她眉间微蹙,隐觉像是又有事发生,当即走出去,刚到通廊间,就见一名内侍满头大汗的站在门口,急切地向几个当值的人解说着什麽。 这下便更印证了心中所想,萧曼暗吁了口气,加快步子走过去,几个当值的人见她来了,便纷纷退回原位,那门口的内侍也清楚她的身份,赶忙躬身行礼。 “陛下还没起身,不可惊扰,你别慌,有什麽事我去禀告老祖宗。” “是,回秦奉御,是……丽嫔娘娘……薨了!”
第64章 柳折花残 灼日方中,液池上盈动着亮眼夺目的涟漪,先前那一声声骇人的惊呼早已散了,整个西苑又归於沉寂,唯有风愈发有些劲猎的样子。 这时,北至琼岛,南到瀛台一线都被东厂和锦衣卫拉着长队圈了起来,紧邻中门的近岸处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秦恪双眸微狭,负手睨着横躺在地上的屍首。 鬓发分毫未乱,衣裳也是齐整的,乍看之下依旧面目如生,只有左肋处那道口子异常紮眼,从脐下直拉到後脊,几乎把人拦腰豁开了半截,里头的东西都露出来了。 不管恨有多大,怨有多深,这手段也未免太激进了些。 他厌着眼轻哼了一声,拿帕子捂了口鼻。 其实人昨儿晚上大宴时还是好好的,满打满算到这会儿也至多不过半日工夫,断乎不可能这麽快就烂了。可或许是晒在毒头太阳下,又泡了水的缘故,总觉隐隐有股味儿飘过来。 他目光定在那屍首上没动,偏过头:“几时瞧见的?” 旁边的曹成福赶忙应声:“回督主,就是午前造作局的奴婢拆乞巧楼的时候,起先没发觉,拆到半截儿就看飘过来了,一圈河灯围着,人就在当间浮着,甭提多瘮得慌了。” 他顿了顿,纠着眉压着嗓又道:“督主,奴婢瞧这事儿透着邪门。” “邪在哪里?”秦恪淡着眼反问。 这谁都能瞧出来的事儿,还用说麽? 曹成福一怔,脸上抽了抽,有些摸不清他这话里的意思,喉头咕哝了两下:“奴婢听说昨晚放灯时,丽嫔娘娘手上那盏原是坏的,破口的地方就跟眼前这伤一样,再加上之前那奴婢的死法……啧,该不会真是神明显灵吧?” “有道理。”秦恪深以为然地颔首而笑,忽然提高声音,“举头三尺有神明,谁招了祸也怨不得旁人。不过麽,先前那奴婢坏了灯,得了下场倒也说得通,丽嫔娘娘可非同寻常,好端端的也遭此横祸,却是什麽缘故?咱们东厂最要紧的便是替陛下分忧,若不把事情弄清楚了,岂不是有负圣恩?” 曹成福这才明白过来,当即连连点头称“是”。 像是瞧着那屍首也厌了,秦恪这时转过身来,收了帕子,随手掏出白瓷小罐来揭开盖子,也不去挑,只放在鼻前轻嗅。 “人怎麽还没来?” “奴婢早便差人去叫,这会儿也该到了。”曹成福一边应着声,一边扬头朝中门那里张望,片刻间便叫,“来了,来了。” 秦恪没去看,只顾闻着手中那药膏,清凉的薄荷气沁人心脾,连那股若有若无的怪味也驱散了。 他沉浸其中,直到听见有人走近,才迤迤地看过去。 面前的人儿换回了先前那件青色的麒麟补服,纤影依旧,只是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眼中微带倦意。 在宫里当差,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想来也早该惯了。 萧曼叫了声“督主”,却没听他应声,不禁微觉奇怪,抬眼就看他正盯着自己,含笑审视。 “在老祖宗跟前都改口叫师兄了,这会子还装什麽假正经?” 他不说话倒还好,一开口便又是存心挑刺人的言语,而且还是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好像只要他乐意,就可以什麽也不顾似的。 正所谓听者有意,旁边的曹成福果然脸色一变,看过来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 萧曼没办法,只好假作不见,想了想,索性信口胡编:“干爹也交代奴婢不可恣意放肆,尤其是公事上,仍要以督主为尊,谨奉号令。” 这话回得谦敬合宜,恰到好处,叫人揪不出半点岔漏来,其中似乎还隐含着些怨怼相抗的意味。 这丫头的性子果然和那些全无主见,只知闷声听喝的不同。 秦恪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暗觉有趣,想着要紧事,於是也不再故意难为她,低颌朝身後一瞥:“去瞧瞧怎麽回事。” 萧曼应了一声,也不多去看他的脸色,绕到後面,先深吸了一口气,才朝地上的屍体望过去。 饶是先有了些准备,可看到那副惨状时,心头仍不禁突地一跳。 自己只不过是懂些医道而已,在他眼里却好像能一通百通似的,竟被拉来干起了验屍验伤的仵作勾当。 她心里不乐意,可也没别的办法,於是先拿帕子系在脸上包了口鼻,再取细棉掌套戴好,这才走过去,俯身蹲下去检视。 屍体腰侧的伤处很长,创口深浅不一,也瞧不出走向。其它并没什麽异状,显然这唯一的伤处便是致死之由。 萧曼对屍检的手法不甚了了,但也能看出这样的伤不是一种利器造成,更不是一次所为,应该是被行凶的人故意反复的斩割,才弄成这样,目的多半是想掩人耳目。 其实这原也不用多想,仅仅隔夜的工夫,一个奴婢和一名宫妃便相继浮屍於液池之内,这绝非是应了什麽鬼神报应之说,而是有人处心积虑设计的凶案。 尤其是屍首的状况,对见天料理人的东厂衙门而言,根本算不得稀奇,更用不着她来看,秦恪却故意叫她来检验,显然是有用意的。 这究竟是为的什麽呢? 她心头疑惑,脑中却不自禁地回想着昨晚放灯时的情景,当时丽嫔的一举一动,言语神态全都历历在目,无论怎麽想,还是觉得那灯上的破口就是她自己故意弄的,为的便是借着由头不去放灯。 求子求福本来就是好事,何况身在宫闱的嫔妃又有哪个不想承雨露之恩,诞育龙种,从此母凭子贵,一生无忧? 这丽嫔为何却偏要存心躲避,难道是自己有什麽忌讳,不便放灯祈福,所以才出此下策? 如此一想,就觉整件事渐渐接连成线了,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可怕,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萧曼有些颤颤地探手过去,指腹点在屍首的小腹间,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牙下了决心。 当按压的触感传到掌间时,就像烈火撩到了手上。 她浑身一激灵,当即起身,匆匆摘下掌套随手丢掉,快步走回秦恪身旁。 “瞧出什麽来了?” “……有身孕……差不多该有三个月了吧。”
第65章 见风使船 当今圣上专好黄老之道,八年前便移居西苑神霄宫,一意玄修,既不临朝理政,也不宠幸嫔妃,後宫早已形同虚设,这位丽嫔娘娘居然会莫名其妙的怀有身孕。 里面什麽内情,细思极恐,稍稍往深处一想便更觉心惊肉跳。 萧曼刚回完那句话,旁边的曹成福已是张口结舌,一双狭细的眼陡然间瞪得滚圆,难以置信的惊愕全都纠蹙在那张尖瘦的脸上。 “瞧真了麽?事关重大,可千万别弄错了。”秦恪问得谨慎,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却盈起笑来。 这样子若不是已经知晓,便是早有所料,只不过想从她嘴里听个准信儿罢了。 萧曼大略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悬着心暗地里忐忑,但还是回话道:“赤宫鼓胀,已突出骨窍,用手就摸得出来,绝对错不了。” “嗬,有福消受不得,到头来还不如那没福的。” 他摇头嗟叹,那舒意的笑在唇间淋漓尽致地展挑开来:“好,好啊,那这事儿就说得清楚了。丽嫔娘娘秽乱宫闱,玷污德行,枉负圣恩,所以神明显灵,降下责罚来,背德不忠者终於难逃天谴。” 曹成福看他眼角瞥转过来,当即会意,嗬腰随声笑道:“督主见的是,奴婢先前也想着这因缘果报的道理,那些犯了罪的,压根儿用不着陛下降旨拿问,老天爷便自有个分寸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冠冕堂皇,却把要紧的全都揭过去了,全然是一副静观其变,乐观其成的样子。 萧曼不禁又明白了些,原来秦恪查问是假,借别人的风行自己的事才是真,这会子不但不能揪出幕後下手的人,还得刻意替他遮掩。 “那这经手的人,要不要……”曹成福笑过之後,又凑近小心翼翼地问。 “要什麽?”秦恪拂挑着眉梢,目光不知何时又落在了那具皮色已渐渐泛青的屍体上,“丽嫔娘娘是陛下後宫的人,如何处置,这杆秤在陛下手里掂量着,咱们做奴婢的要是大张旗鼓替主子做决断了,还敢说什麽上体圣意?” 曹成福转了转眼珠,立时深悉其意地连连点头:“督主英明,奴婢知道了。” “行了,剩下的事儿你瞧着收拾,我这就去养心殿向陛下回奏。” 他说着便曳开步子,走向东厂番役重重封锁的圈外。 萧曼也不用他招呼,就闷声跟了过去,脑中反复回想着他方才的话,喉咙里像堵了东西,上下不得。 “用不着跟这麽紧,有话就说。”秦恪在先头忽然开口。 她没想到这样也会被他洞悉心思,不禁微怔了一下,咬唇踌躇,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陛下上次中风极其凶险,现在还没完全复原,决不能再伤心伤神,否则後果不堪设想,嗯……这里的事,是不是……” 秦恪没停步,也没看她,鼻间轻哼了一声:“怎麽,你想瞒?” 话里确是这个意思,可被他用这一反问,竟不由气窒,想说话也不知该怎麽应声了。 “才进宫几天啊,就这麽操心操肺了。嗬,陛下的脾气本督好歹比你清楚,什麽事儿该瞒,什麽事儿不能瞒,还用不着你来提点。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活个明白,陛下也是一样,自家後院的事儿还被蒙在鼓里,回头知道了可不是哪个人担罪得起的,你当回回都像英国公那般运气麽?” 他连讽带吓,让人听着极不舒服,但转念想想,又觉确有几分道理。 这种事即便遮掩得再好,到头来终究瞒不住,那时候传得满宫皆闻,损了皇帝的圣德,真不知会是个什麽情形。 这麽一想,方才自己那番思虑确实有些欠妥,可皇帝身子不济也是实情,倘若听了之後再激发病灶,那可怎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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