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脸上却是一派若无其事的轻松:“愁什麽?这事儿不用你回话,也不用本督回话,心里有个预备就行,该怎麽着还是怎麽着,陛下那头听了也未见得就会出什麽好歹。” 说话间已过了西苑中门,他上了轿子便走,萧曼随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仿佛已经感觉到大事将至,风雨欲来,躲也躲不开了。 一路到养心殿,秦恪让她候着,自己径直走去东厢的暖阁。 不出所料,焦芳仿佛心意相通,早已等在了门口。他快走了几步,迎上前去,眼中故意露出一丝急切的惶然。 焦芳面色有些木:“怎麽会死的?” “回干爹,秦祯瞧过了,人已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儿子也着实没想到。” 焦芳手中的流珠猝然滑落,跌出一声闷绝的碎响,在悠长的廊间回荡。 秦恪俯身拾起,重又小心地套回他手腕上:“干爹别急,这事儿咱们先缓着些,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焦芳怔然不语,目光分不清是散是聚,半晌才缓缓摇头:“我去回吧,你叫祯儿在这里候着,千万别走开。” 说完这话,便沉着脚步走回帐幔内。 暖阁内依旧还能听到低语欢笑,御案之後,臻平帝将庐陵王拥在怀中,正握着那只小手,运笔提挑转承,一老一少脸上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欢容。 这样的欢容已长久没见过了。 焦芳没往前走,就站在那里,面色如常,双手却在袖筒中发颤。 还是臻平帝先瞧见他回来,眼中的神光便开始沉滞,不着痕迹地温声对庐陵王低语了几句,便叫旁边的内侍带着出去了。 “说吧,到底怎麽回事?”他双目一阖,向後瘫仰在软榻上。 “其实也没出什麽大事。”焦芳走到近前,将案上那几幅涂鸦叠在一起放在边上,“主子午间便没睡,该歇一歇了,这事儿先交给下头查着……” 臻平帝嗬声冷笑起来:“你跟了朕几十年,心里有没有事,别人瞧不出来,难道朕也瞧不出来?” 焦芳手上一顿,回身看他眼中的自嘲和失望。 “主子……” “到底朕在你们眼里是天子,还是任人愚弄的傻子?”臻平帝忽然一坐而起,冷冷地望着他,“你不说也罢,朕这便传秦恪和秦祯进来。”
第66章 捕风捉影 数十年来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的伴在一起,早已不是寻常主奴可以比拟,难以想见皇帝会拿这般冷漠的口气和他说话。 焦芳知道这是动了真怒,此时已不可再瞒了,心下暗叹一声,只得据实说了出来。 臻平帝先是意料之中的惊愕,随即面色陡沉,抽搐的脸牵连着唇角向旁扯动,鼻息一促一缓,整个人已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焦芳慌忙搀住,探手帮他抚着胸口:“凡事总有个法儿,主子千万莫伤了龙体。” 不料这话却像覆舟之羽,刚一出口,臻平帝便喉间耸动,张嘴一喷,立时鲜血四溅,染红了最近那幅墨迹犹新的涂鸦。 “主子!”焦芳悚然大惊,回头冲外面急叫,“秦祯,秦祯!” “不许叫。” “主子……” “没听见麽?朕说了不许叫!” 臻平帝蓦然厉声一喝,双目圆睁,唇间血色殷然,儒雅的面庞竟显得有些狰狞。 焦芳不敢再违拗,红着眼眶应了声,拿帕子轻手帮他抹了血,继续抚着胸口顺气。 臻平帝默然木着眼,眸光游散,仍旧喘息不定,脸上的怒色却渐渐沉了下去,像被抽空了力气,塌身枯坐在那里。 “焦伴……朕这辈子是不是做了太多的罪孽,才会遭此报应?” 焦芳眉色一凛,当即扑身跪倒:“主子这麽说,老奴便当真是万死莫赎了。” “朕说得是自己,与你有何关系?”臻平帝斜睨着他,散乱的目光微带着诧异。 焦芳伏地道:“主子是大夏万民的君父,常言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主子若是有罪,奴婢又岂能无罪?” 他没起身,顿了顿又道:“平日里总有人说做事难,做官难,做人难,其实都不过是一时之虞,只有主子时时刻刻把‘家国’两个字担在肩上,所以主子才是天下最难的人,别人不知道,老奴还不知道麽?” 说到这里,他已哽咽起来。 臻平帝迟迟地望着他,也像触动了心神,眼中泛起星闪,面上却只有苦笑:“难又如何,也当不得怙罪之由,这时候你还替朕开脱,又有什麽用处。” 说到後面,他目光重又变得沉定下来。 “朕知道是谁。” 焦芳促然仰起头:“主子,现下还……” “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臻平帝摇了摇手,半阖着双目仰靠在软榻上,“你起来,告诉秦恪,此事不许再查,也不准任何人再提起……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也去吧。” 焦芳应了声“是”,吃力地站起身,也像虚脱了似的,脚下有些轻浮蹒跚,慢慢走到外面。 萧曼正等在门口,见他额上起了一层薄汗,脸色也不好,赶忙扶住惊问:“干爹,方才那是……” 焦芳低叹了一声:“陛下方才动怒吐了血,你进去好好瞧一瞧,回话时也留个心,别再纠扯这事儿,陛下也习惯你伺候了,兴许一会儿就顺气儿了,快去吧。” 刚才听见动静时已隐约有了些预料,但吐血毕竟可大可小。 萧曼悬着的心登时又紧了几分,当下不敢耽搁,点点头便转身快步走了进去。 暖阁内风声呼哨,半掩的窗被涌开了,牖扇磕碰扭结的声响刺的人心神跳荡。臻平帝瘫仰在软榻上,歪斜的身子像旁边翻卷不止的纱幔一样淩乱。 她吃了一惊,几步奔过去,先探他鼻息,尚有呼吸,只是暂时昏厥了过去,心下稍定。於是先扶他躺好,再起身把所有的窗子关了,纱幔也都紮紧,遮了天光,这才回到软榻前细看。 舌苔淡白,手足冰冷,浑身潮汗,全是外感引发肝气郁结的症状,气涌上逆,以致吐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脉象上还不算细弱,没当真伤了心肺。 萧曼暗叹了声万幸,当下用针刺他合谷、内关等穴,泻了火气,瞧着脉象气息都平稳了,也没敢多耽搁,起身又出了暖阁。 焦芳还等在那里,迎面便问:“陛下如何?” 看着那满眼关切,萧曼也不忍让他太过忧心着急,缓声回道:“刚才已用了针,暂且没什麽大碍了,不过毕竟是七情内伤所致,须得安心静养,不能惊扰,干爹先看顾着,我这便去煎药。” “幸好有你在。”焦芳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我瞧着,你去吧。” 萧曼点点头,快步先回西首的寝阁取了药,再绕去後面的茶盥间。还没到近处,就听里面传来人声,隐隐像在说着“二祖宗”。 她微觉诧异,不自禁地放轻了步子,悄悄走到门口处,只听里面的人道:“往常七夕前後这两天,二祖宗都没个好脸色,咱们一不留神就得倒大霉,只有老祖宗在旁边才好些。今年可真是奇了,明明才刚出了大案子,人却跟没事儿似的笑着,还赏咱们茶水喝。” 另一人嘁声道:“我说你可真是贱骨头,二祖宗不发火,还有茶水喝就偷着乐吧,难道像去年那样好,一次就赏了二十多人板子?” 原来不是偶然而发,还是个定时定性的毛病。 萧曼暗暗吃惊,想起昨晚他那仿佛要吃人似的眼神,此刻仍心有余悸,可也不禁更加疑惑,当下继续侧耳细听。 先前那内侍嘿笑了两声:“我这不是犯疑麽,你说二祖宗为什麽一到七夕就像变了样呢?” 另一人嗬道:“那谁知道。不过麽,其实也不难猜,这七夕是什麽日子?不说男欢女爱,总也得琢磨着相思寄情的,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相会了,只有咱们这种人什麽念想都有不得,偏偏二祖宗又是那样出挑的人才,换作是你,心里头能好受麽?” “哦,你说二祖宗他……” “心里清楚就好,别瞎琢磨了,话在这儿便打止,叫人听见,咱俩可就不是一顿板子能了事的了。” 这两人也没敢再多说,很快端着茶水去了。 萧曼早躲进旁边的隔间里,直等到脚步声远远听不到了,才轻手推开门,探出脑袋张望,冷不防背後稚嫩的童音叫道:“秦祯,你偷偷摸摸看什麽呢?” 她惊得肩头一耸,回眼就看庐陵王站在背後不远处,小脸上满是好奇。秦恪牵着他的手,眼眉撩挑,唇角噙着饶有兴味的笑。
第67章 雾里看花 这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就像好整以暇,窥伺在後的黄雀,而她却成了懵懂无知的螳螂,自以为神不觉鬼不晓,实则愚不可及。 想到方才那副探头探脑的傻样子都被他们瞧在眼里,萧曼不由一阵面红耳热。 庐陵王毕竟只是个孩子,倒还好敷衍,秦恪那里却是无论如何也遮盖不过去,瞧他那似笑非笑,玩味不禁的神色,心里不定在想些什麽呢。 气氛颇有些尴尬。 她掖了掖脸,只得从里面出来,故作无事地走上前拱手:“回世子,督主,奴婢没看什麽,只不过方才茶间里有人在,不太方便现身,稍稍避一避罢了。” 这话明着在回两个人,暗地里只是冲着秦恪而已,也不管他先前瞧见了多少,索性据实作答。 秦恪并没言声,反而是庐陵王蹙眉不解:“干嘛要避,你怕他们?还是身上藏了好东西,快给我瞧瞧。” 孩子心性,想到什麽便是什麽,根本没常理可循。萧曼被旁边那双眼看得浑身不自在,着实不愿让他再这麽缠问下去。 正想着怎麽带过话头,秦恪那边忽然开了口:“臣说秦奉御在这里,果然没错吧。世子爷想找人,这不是找着了麽?” 他既没为难,也没调侃,反而还出言帮忙解围,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果然像是心情极好,跟那晚看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萧曼想起先前两个内侍的言语,尤其是後面那些话,一字一句还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边。 且不提行事做派,单以样貌而论,他的确算得上出挑,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所见过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只不过宫奴的身份,沉戾的脾气实在有些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但即便如此,以他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该像他们说的生出那样的心思来,更不可能乖张得一到七夕便性情大变。 想到这里,耳根不禁又开始发烫,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垂着眼没敢多看他脸色。 就听庐陵王哼声道:“还说呢,光这一次算什麽,之前你说陪我玩儿,却总不见人,昨晚说在楼上能瞧见你,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人影子,你快说,昨晚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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