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间,一个黑影又从暗门中退了出来,扬手将一串银亮的物事投入窨井中,随即纵身而起,踏着泛起的微波,从护城河上横掠而过,急奔向对面的外监值房。 漫天乌云沉压,四下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里的一扇小窗仍亮着微光。 那黑影落脚在房檐上,翻身跃下,抬手在窗格上轻敲了三声,听到里面传出低低的咳嗽,这才推开窗扇,蹿身而入。 狭小的房内一片寂然,他也没敢出声,将窗掩好,这才趋前单膝跪地。 秦恪坐在方桌後没抬眼,从手里的斗彩小罐中挑了些药膏涂在额边左右,余下的那点便抹在鼻前轻嗅,闭塞的房中充斥着一股说不清浓淡的薄荷味儿。 “人都带进来了?” 张怀浑身早已透湿,雨水顺着罩甲的鳞片扑簌滴落,头却伏得更低:“回督主,统共一百二十七人,都是羽林卫属下,小的引他们上城藏了身,外头的只道是换防,瞧不出破绽,连暗门的钥匙也被小的丢在河里了。” 秦恪淡舒着眉没什麽表情,微一颔首:“咱们这边呢?” 张怀立时又应道:“督主放心,白日里便也安排下了,宫里的规制羽林卫那边不晓得,只有咱们知道,绝不会察觉的。” “行了,你去吧。” 他仍不抬眼,只顾拈着那瓶子,瞧着里面碧玉色的药膏,等张怀走後,目光才稍稍移转,撇过地上那一大片湿迹,恍若出神。 “督主……” 旁边的曹成福一直蹙眉不展,这时终於忍不住凑上前道:“那头光靠这百把人虚张声势倒还行,但也撑不了太久,时候一长,若是宫里各处还没动静,难保不叫人生疑啊。” “咱们用不着操这份儿心。”秦恪把瓶子放在鼻间轻嗅,仿佛总也闻不腻似的,“五凤楼那里前後就是一条道,只要没漏了人出去,一时半会儿且不会被发觉,要是真耽搁久了还闹不出名堂来,自有人着急。” 他偏着头徐徐吸气:“要不这麽着,就说北境军情紧急,京城要严加戒备,以防奸细和民变,宫里不必留那麽多人,除了各门值守以外,其余的全都撒出去候命。” “督主,这……这怕不成吧?万一……” 曹成福抽着脸失口一惊,见他眇着眼瞥过来,又怯怯地闭了嘴。 “没什麽万一。”他顿手把罐子朝桌上一搁,“宫里才多大地方,再怎麽折腾也是小打小闹,咱们只要守好了陛下,一切便都好摆弄,里头松快了,外面才好用紧吃上劲儿。” “外紧内松……”曹成福似懂非懂地喃喃自吟,忽然眼眸一亮,“奴婢明白了,怨不得督主如此安排,又叫龙骧四卫暗中移防。” 秦恪淡声轻嗬:“安排得如何了?” “回督主,昨儿就办妥了,奴婢照吩咐让从每卫悄悄抽调人手,换了东厂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入了城,到时一声传令便能立时进宫。” 曹成福这次话接得快,才说完脸上又现出一丝犹疑:“可人究竟还是少了点,倘若其它几卫一同大军围城,到时只怕杯水车薪,宫里的围解不了,还落下……” 他没敢再往下说,只在一旁看自家督主的眼色。 “你虑得倒也是,可眼下咱们只能这麽着了,况且这时大事儿,总也不能由着咱们全干了。” “……” 望着秦恪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曹成福心里不自禁地打起鼓来。 “我早前说过,人不来齐,这台戏便唱不得,别忘了还有人没到呢。”他唇角蕴着笑,将罐子盖好,放回身上收了,慢慢靠在椅背上。 曹成福正闷头琢磨着,外面忽然响起轻促的叩门声。 他走过去挑开闩,只将门拉开一条窄细的缝,外头雨地里的东厂番役立时近前耳语。 才刚说了一句,曹成福脸上便现出惊异之色,听完之後抬手挥了挥叫人退下,重又将房门掩好,转回来到秦恪近旁,低声报道:“回督主,有探报,晋王殿下来京,离城已不到百里了。” 秦恪眼底的光也随声一亮,狭眼笑了笑,并没说话。 曹成福兀自有些疑惑难信:“这……不是沙戎犯境,脱不开身麽?再说,从北境到京师都有咱们的眼线,怎的没半点消息人就到了?” “沙戎人再厉害,也不能让马长了翅膀飞过边墙去,光对付关外那些堡城暗堡,就得费些工夫。晋王殿下要想回京也多得是路走,咱们东厂毕竟不是千里眼,当年在西南大山里不就看丢了麽?” 秦恪唇角撩挑的更甚,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外。 雨声一阵急似一阵,密如鼓点的拍打在棂子上,钩扯着心跳也随之紧促起来。 窗扇锁不住风,“嗖嗖”地从外头直灌进来,扑面是沁人的凉。 是时候有个了局了,就像这晒了一夏,又延搁到入秋的闷热,总也要有个头。 秦恪支着肘架在桌上,指尖在那斑驳的案面上轻磕,仿佛和着雨点的节拍,自然成调。 “传令下去,沿途不必设拦,把消息传回来就行了,咱们便只管静候殿下入京。哦,还有秦祯那边,要着意看着,千万不能出半点岔子。” 曹成福躬身应了声“是”,抬眼看他又在揉眉头,便小心翼翼地劝道:“这会子时候尚早,要不……督主还是歇一会儿,奴婢守着便是。” “不用了,本督今晚就在这里坐更待朝。”他仰身向後一靠,含笑微阖了眼。
第90章 势不可挡 雨终於还是停了,浓云堆叠的云间透出几线光来,徐徐扯破漫天阴郁。 四下里仍是晨昏难辨,静寂无声,直到景阳楼上传来那洪迈悠远的锺鸣。 辰时许,奉天门大开,四名身着素甲的锦衣校尉抬着一架金顶彩舆出来,沉定着步子穿过早前设下的卤簿仪仗、中和韶乐,径往前行。 秦恪领着人随在後头,出五凤楼时朝东西两边的燕翅楼瞥了瞥,那上面人影森森,服色鲜明,一派整肃的模样。 他眼角低曳,唇间盈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淡哂,继续随在那彩舆後面,一路过了前面的端门,在折转向东,刚进那三丈高的琉璃大门,就望见早已等在太庙院墙外的文武百官。 祀庙祭祖与其它典仪不同,群臣不在宫中面君,而是祭服具冠,直接列於太庙候见。 这时一见他,原本还嘈杂的人群登时鸦雀无声,纷纷朝这边望过来。那一双双眼中不光只有敬畏和忌恨,分明还透着探询。 秦恪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到玉阶丹墀下便停了步,瞥眼示意随从的内侍退後。 对面的百官早便耐不住了,目送彩舆被抬入正门,就有人向前涌,却听站在最前的首辅张言作势清着嗓子干咳了两声,拂袖暗中拦止,自己走上前去。 秦恪也迎上一步,先倾身行礼:“阁老辛苦,天没亮就等在这儿,只怕进宫那会子雨还没停吧?这一路上可着实难走得紧。” 张言也略笑了下,拱手回礼:“昨夜那雨是上苍有感,以慰我大夏敬天法祖之诚,老夫淋一淋,也算咸遂濡泽,倒是秦公公连日为祭典操劳,当真辛苦了。” 这两人随口寒暄,目光相接,却似已交了千言万语。 秦恪并不着急,索性含笑不语,静候他发问。 对方果然也无意绕圈子,跟着便道:“秦公公有要事在身,原不该搅扰,但我等已连日未曾入朝,不知宫中情状,实在放心不下。究竟太子殿下因何所伤,现下情形如何,还请秦公公务必告知。” 秦恪心中早已料到,只是他这副从未见过的客气样儿,瞧着也觉有趣,凝着眉头一紧,面做愁色:“这事儿原是不能外传的,但既是阁老问起,本督也不敢藏掖着。” 他稍稍顿了下,看着张言眼中愈发凝重的沉色:“不瞒阁老,太子殿下是十三那日在西苑巡视中元罗天大醮时,被误落的幡杆所伤,正着在股胯上,送回慈庆宫後便一直昏迷,太医院那帮人忙活到现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到这会子也没见醒。要说起来,本督当时陪侍着太子殿下,竟出了这样的事,也该论情治罪。” 他说到这里面露悔色,咂了咂唇,摇头叹息。 张言却已是惊愕万分,讷然道:“昏迷不醒,这……这怎麽会?” 有几名御史离得稍近,这时也听到了七八分,不由同是一愕。 太子是储君国本,事关大夏统系绵延,除皇帝外再没比这更要紧的了,如今却赶在中元的裉节上受了重伤,还昏迷不醒,这是什麽兆头? 几人面面相觑,随即交声议论起来,接口相传,附近闻者愈多,顷刻间便全都知道了,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像开了锅。 秦恪低嗬了一声,凛着眉双手作势下压,朗然高声道:“诸位大人且静一静,列祖列宗享祭之处,如此失仪可不妥,况且这事儿陛下有明令,诸位大人要是没个顾忌,本督这里可就难做了。” 一番话明里像是规劝,实则却刀斧暗藏,众人只觉一阵凉风拂过後颈,心头无不凛然,当即都收声住了口。 他眸光眇过那一张张噤若寒蝉的脸,掩着眼底的笑意,低声道:“这样不是个法儿,本督是内臣,有些话实在不便多言,稍时还请阁老多看顾些,要不然本督可没法子在陛下那里交待了。” 张言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等不过是情之关切,绝无他念,更不会存心妄议,秦公公但请放心。” 他眼中虽然忧色不减,却没那麽凝重了,言罢也是一叹:“原来出了这样的事,怪不得陛下这次决定亲祭。” “那倒不是。”秦恪接着话头一撇唇。 张言不由一愣,微张着口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秦恪啧声轻叹,像是下定了决心:“也罢,本督索性就交个底儿,阁老也好心里有数……其实早些时候陛下便有圣断,决意这回亲往致祭了,只是延搁了几日才叫下的旨。” “这……这……”张言张口结舌,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期艾起来。 太子并未出事时,皇帝便已有了旨意,内中究竟存的什麽心思? “秦公公,陛下究竟……”张言抽着唇角,眼中的沉色渐渐已转为惊恐。 秦恪狭着眼凑近:“阁老这话可叫本督不好回了,陛下的心意岂是咱们臣子能揣测的?本督劝阁老也不要多想,一切只照陛下的意思就成了。” 他说着,眸色微扬,斜望向半空里攒聚不散的乌云,那几缕透射下来的光这时也不见了,天色比之前还显得暗淡了些。 “阁老先前说这雨是上苍有感,以慰我大夏,可本督怎麽瞧这天时老觉得不踏实呢?” 秦恪纠着眉摇头,随即干咳道:“罢了,罢了,大祭在即,时辰也差不多了,本督还要去迎陛下,这便告辞,阁老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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