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平帝木然望着歪倒在地上苍老身影,眸色一沉,像是万念俱灰,终於抬头看向城楼:“要朕退位不难,你去叫璋儿来,朕想听他说几句话。” “陛下这便是为难臣了,实不相瞒,太子殿下此刻正在奉天殿更衣,只等着臣这头的消息,陛下有话稍时到那里说也是一样。臣斗胆,这里已拟下了退位诏书,若没什麽要更改的,就请陛下当众宣读,这里诸位大人正好都是见证。” 话音落时,城楼上有扇窗忽然闪开道缝隙,一卷束好的卷轴由那里抛出来,从城头坠下。 几乎就在那东西落地的同时,远处忽然传来呼喊之声,如浪头般一波紧似一波。 “陛下听到了吧,京畿各营勤王的将士都已到了,若是还迟疑不决,稍时死伤的可就不是眼前这几个人了。臣言尽於此,请陛下三思。” 城头上随着话传来一阵勒弓上弦的绷响,远处的山呼海啸也愈来愈近,渐渐有了惊天动地之势。 臻平帝拈着流珠的手顿了下来,长声一叹:“去拿过来吧。” 跪伏的众臣这时都抬起头来,面色各异,有的愤怒,有的惊诧,有的松了口气,还有的正暗自窃喜,但却没有一个出声劝阻。 秦恪躬身应了声“是”,不急不缓地向那卷诏书走去,左手像疼痛难忍般地按着受伤的肩头,脚下跨过一具屍首,足尖轻轻勾住旁边掉落的长刀,顺势挑起,右手在半空里接住,袍袖一拂,便掷了出去。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任谁也没有料到,回过神时,那道寒光早已穿进了城楼上另一扇窗中,劲力到处,但听“轰”声暴响,木栅棂框登时炸裂。 一个锁甲红缨盔的人影翻身跌出来,正落在那卷轴上,扭曲了两下便不动了。 不用多问,一看他服色便知道是刚才在城楼上咄咄逼人的慈庆宫仪卫司佥事。 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场间一时间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 然而这寂静也只是一瞬,两边的燕翅楼上拚斗声骤起,像是有人突然掩杀过来,那些手持弓弩的兵士猝不及防之下,登时乱了阵脚,一个个或被砍翻,或坠下城楼。 秦恪朝上面的张怀瞥了一眼,默然无声地继续走到城门前,抬脚踢开那具屍体,捡起卷轴,返身走回到抬舆旁,躬身捧到臻平帝面前:“伪诏在此,请陛下定夺。”
第93章 高山景行 绢帛层层缠裹,鲜明崇贵的黄却从没像这样锥心刺目过。 臻平帝双眸僵了僵,目光上移,转望向秦恪。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痛楚,也没有解危脱困後的松畅,眼底里静波无痕,神情间像只是平日里宫中的起居回奏,寻常至极。可那支戳在肩锁处的翎箭,和衣襟上浸染的血却是真真切切,瞧得人眼前发晕。 臻平帝轻抖着袍袖,慢慢低阖了眼:“去奉天殿。” 他语声很淡,却出乎意料的响亮。 群臣正劫後余生,暗自庆幸,闻言都是一愣。暗想太子作乱谋反,宫中现在定然已布下了重兵,再加上城外赶来的援军,这一去岂非又羊入虎口,以卵击石? 众人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当即便有人劝谏说眼下陛下的安危最为要紧,不如暂且退出城外,一面传令京畿附近其它卫所,一面立即起驾青阳城,待各路勤王的兵马汇齐了,再一举讨平逆贼。 这番计议一出,群臣都以为处置得当,可保万全,纷纷点头称是。 臻平帝却默然不语,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 秦恪这时已收起了那份伪诏,扬臂朝五凤楼上打了个手势,便朗声道:“陛下起驾——” 冷涩的长音从耳畔掠过,群臣心头一凛,眼见抬舆颤悠悠地被抬起来,缓缓前行,虽然不愿,可也没有办法,只得抬着不省人事的张言,一个个有气无力地随在後面。 此时,五凤楼下的券门已经打开,抬舆徐行而过,刚到外面,就看对面的奉天门紧闭着,五龙桥前後空无一人,城楼旁的梯道上却有数十名衣袍染血的锦衣校尉疾步奔下来。 为首的两个到抬舆前扑地跪倒:“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臻平帝微微睁开眼,语声缓淡问:“宫里情形究竟如何?” 近处着麒麟补罩甲的军将当即应道:“回陛下,臣是今日当值的侍卫官,方才正午时才巡查过各处,谁知刚回值房不久,便有人来报说禁中四门失守,臣当即出去查看,果然见有服色不明的乱军攻进来,约有上千人,已将前三殿占据,臣抵挡不住,又担心陛下安危,只得召集余下的人手退到这里,天幸赶得及,剿灭了五凤楼上那夥叛贼。” 群臣面面相觑,心中都是一片寒凉。 原来光宫内的叛军就有上千,而这里却只有区区几十名败兵,皇帝若还是一意孤行,要去奉天殿与太子对峙,会是个什麽结果,压根就用不着思量。 臻平帝默然无言,半晌转向旁边另一人:“你不是锦衣卫属下吧?” 张怀俯身一拜,故意垂下的双眼瞥向抬舆旁。那霜白曳撒的袍摆下皂靴开立,左脚鞋尖稍稍翘起,轻点了两下。 这便是允准的意思。 他双眸微聚,伏地道:“回陛下,小的是东厂属下,只因先前探知京郊几处卫所驻军忽然撤防开拔,特意进宫传报,哪知东华门已被占据,小的一路冲杀进来,正好遇上侍卫官大人,便一同到了这里,天幸陛下无恙。” 臻平帝嗬声点了点头,脸上却没半点笑意。 群臣这时已有些耐不住了,当即又有人再提前话,纷纷上前劝谏,让皇帝暂避锋芒,趁此时机赶紧出城为妙。 “诸位大人是官做得太久,只想着守好自己眼前那片地方,还是书读得太多,脑袋全被圣贤之言塞住了?叛军里应外合,显然是早有预备,陛下此刻就算能出得了京城,就凭这些人,难道真能平安抵达青阳麽?” 蓦然响起的怒斥如巨石从天而降,当即将那片嘈杂的乱声压了下去。 群臣怔愣间都觉这话甚是刺耳,不约而同地皱起眉来,可又不敢反驳。 秦恪寒着眼扫过全场,或许是受伤失血的缘故,那张脸愈发的白,比平日里更显得阴沉。 等所有暗含忿忿的目光都被逼得暗缩下去,他才挑唇哼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叛贼背天逆德,正应用彰天讨,如今该怎麽着,都该由陛下定夺。诸位大人不念君忧,一股脑地只是劝退,难道还想着留惜性命,两朝为臣麽?” 他这番诛心之论说得慷慨激昂,直戳人的心窝子,场间更是鸦雀无声,臻平帝眉间却反倒舒开了几分。 “无论如何,奴婢都会在旁护主子周全,是进是退,主子只管吩咐。” 秦恪一副躬身听令的样子,眼角却瞥向斜侧边的归极门,双眸狭狭地凛起。 臻平帝还未开口,就听墙外的人声陡然高涨,随着几声撞击的爆响,归极门轰然而开,一群玄盔锁甲的兵士涌了进来。 群臣起先只道是叛军的援兵到了,都吓得魂不附体,待看清来人的服色竟是龙骧卫,不由都有些诧愣,再等瞧见那刀枪甲胄簇拥下进来的幼小身影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皇爷爷,皇爷爷!” 庐陵王的小脸上略带惊色,径直朝抬舆奔了过来。 秦恪的唇角不自禁地勾挑起来,瞥望着他後面那个纤细盈盈的人,直起身站到抬舆旁。 臻平帝身子发颤,喃喃叫着“煜儿”,不等那幼小的身影爬上抬舆,便伸过手去将他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萧曼的目光早从庐陵王身上移开,只望在秦恪身上,远远就瞧见他胸口殷红的一大片,长箭兀自还插在上面,这时便径直奔到他身旁,惊异地凝视着那伤处。 “看什麽,还不快动手?”他嘴上不客气,眼里却蕴着笑。 她像是才回过神来,赶紧放下药箱,从里面先取了剪刀出来,近前说了声“奴婢放肆了”,便小心翼翼地扯着他衣襟,剪刀从箭杆边上绞破一道口子,再将曳撒连同里面的中衣一并向左右撕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那箭刺得极深,前头已完全没入皮肉中,周围肌肤浮肿。或许是中箭後仍在拚斗,创口还向旁斜斜地撕裂了寸许长,鲜血仍在不停地往外渗,单只是瞧着便叫人心悸。 萧曼暗吁了一口气,微颤着手伸向箭杆。
第94章 桃李不言 不经意间,他胸口促然起伏,连着伤处周围微泛青紫的皮肉也牵扯得痉挛一下,那支箭像是凭空刺得更深了些,明明触手可及,却不禁犹豫起来。 “怎麽,不敢拔?” 冷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还听得出其中促狭的讽意。 萧曼看着他眼中轻谑的笑,眉间一颦,当即有些赌气地伸手握住箭杆。 可她病瞧得多,外伤却看得极少,更从没做过这种事,那口气也就只是一瞬的工夫,等要蓄势待发时,手上不知怎的又开始发虚了。 蓦地里腕上一紧,已被那只手攥住,纤长的五指覆上她同样白皙的手背。 “抓牢了。” 他幽声低语,腕间略沉了沉,猛地向前疾抽。 萧曼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被牵带地一颤,几点温热飞溅在唇颊间,微涩中是淡淡的咸。 她迟怔了一下,才撒手将那支前头染血犹滴的箭丢在地上。再去看那伤处,只见肌理外翻,深可见骨,这时没了外物阻滞,加之方才那下用力不清,箭头的勾刺又挑开了创口,鲜血一下子成了迸流之势。 “督主放松些,莫要使力。”她赶忙拿手指按住他肩锁下的筋络,立时觉出他身上几不可察地抖颤。 目光微抬,见他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是伤处疼得厉害,但脸上却不见半点苦痛状,唇角犹挑着那抹讽中带谑的浅笑。 这份武圣刮骨疗毒似的淡定洒脱本来叫人暗生惊叹,可偏偏那副神气样儿瞧着实在不舒服。 萧曼不知他心里在想什麽,低下头不再说话,拿银针刺他神门、孔最两穴,待止血之後,便取生肌消肿的药膏,细细涂在伤处。 那膏有股子浓烈的苦腥味,秦恪闻得眉间蹙起,随即又觉伤处一片清凉,灼裂的剧痛登时大为减轻,不再那麽难忍了。 他垂眸低睨,就看那乌纱下的腻白颈子微微泛红,也不知是躁的还是怯的。 舒开眉,噙着笑,目光略移,落在她左边臂膀上。那青色袍袖的中截处丝线开裂,破了道不大不小的口子,露出里面的内衫来。 虽然没有亲见,也能想见先前的惊惶和匆忙。不过,如此纷乱中,这丫头处事倒还谨细,不但寸步不离世子,该用得着的东西也一样没落下,倒也算是叫人放心了。 这时见她收了药膏,又撕棉纱来给自己裹伤,便将手一抬:“行了,这个用不着你,那边还有人等着救命呢,过去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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