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实在太暗了些,廊间的灯朦莹莹的连成一线,延搁到这时也没熄,被蓦然经过的绯袍一拂,便受惊似的摇颤起来。 秦恪走出殿门时,迎面就见晋王澜建瑧跪在玉阶下,衣甲未除,挺直的腰背已有些僵垂。 他喜欢这种从上头俯瞰的感觉,不免多瞧了几眼,才拾级而下,步子愈发不紧不慢,到近前一拱手。 “差不多一日一夜了,殿下总这麽跪着也不是法,还是先起来吧。” 澜建瑧并不抬眼,只淡定地望着殿门:“秦公公是来传见了麽?” 他故意反问,实则却是在赶人。 秦恪丝毫不以为意,正色应道:“回殿下,陛下没说要见,臣不过是奉旨另有要事罢了。” “那便多谢秦公公好意,本王有话面奏父皇,还是继续在这里候见。”澜建瑧嗬了一声,略带倦色的脸上带着不屑。 秦恪站在那里没动,却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陛下的脾气您还不清楚?若肯见时定然会传,若是不见,这样子怕只会适得其反。再者,还有未奉诏便入京这回事儿,臣劝殿下还是先别操之过急。” 这话一听便知暗有所指,澜建瑧却故作不觉,鼻中轻哼道:“此事本王见了父皇自会解说,秦公公就不必忧心了。” “殿下思虑周全,原也没有臣置喙的余地。”秦恪先顺势接话,跟着忽然一转,“但高祖爷当年立下了规矩却是人人皆知,殿下是带兵入京也好,独自一个人也罢,终究是犯了大忌。陛下金口不言,心里却难保怎麽想,还有朝中那麽多双眼盯着,单凭这几句话,怕是……” 他点明关节,直言不讳,澜建瑧果然面色微变,斜过眼来望着他。 秦恪却慢慢抬起身来,垂眸俯望:“殿下只身威服京畿诸卫,平定叛乱,既是一片赤胆忠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木秀於林,被猜忌总是难免的。但若细论起来,此举也未必全是坏事。” 他略顿了顿,眸中微盈着光,压低声音道:“臣这里倒有个计较,殿下既是藩王,又是西北三镇总兵官,沙戎犯边,京营各处兵力也可上奏请调。若军中有异动,自然可以节制,事出紧急,入京勤王便是顺理成章,不必拘泥成法,当年英宗朝就有先例,只要陛下宽恩不究,便无人可以指摘。” 澜建瑧默然听完,眸色深浅难辨,却灼灼地盯在他脸上。 “秦公公这般为本王打算,究竟是何用意?” “殿下误会,臣哪敢有什麽用意,只是心念殿下乃我大夏不世出的英贤,身负社稷所望,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获罪受罚,实在太不值当,还望殿下莫要执拗,莫失天下所望。” 秦恪说着便不再多言,道声告退,却步转身,唇角慢慢勾起那弯浅笑。 事情是该有个了局,可也不必那麽快。台上的真戏文还要分几折子,起承转合,一波三折呢,到这里也不妨徐徐渗着,有章有节的来,不急。 走出院门时,天上的云像被撩开了些,光从那条窄缝中透下来,迎面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他抬手遮了遮,对两个迎上来的内侍道:“去慈庆宫。” 那两人嗬腰应了,赶忙去开了隆宗门,又随在他身後,沿宫巷径往东走,没多远又过了贞度门,遥遥就看锦衣卫持械肃立,已将慈庆宫围得水泄不通。 曹成福老远瞧见,当即抱着拂尘迎上前。 “怎麽样了?”秦恪负手边走边问。 曹成福嗬腰跟在旁边,低声应道:“回督主,奴婢之前进去传了旨,太子妃殿下就是死活不肯移驾,咬死了口,非说要……” 他说到这里,警惕地朝左右望了望,刻意掩着神色间的异样,凑近细声续道:“非说要见了督主,问清圣意才走。奴婢实在没法子,只好在这儿等督主示下。” “旨意从谁嘴里听不是听,以为谁都敢逆天矫诏不成?”秦恪嗬声轻笑,随即又点点头,“也罢,那本督就亲自去请。” 曹成福一躬身,那口气却半点也没松下来,当先在前引路,过了三重门,就看里面空空荡荡,没见一个宫人和内侍,想来早就已经撤了。 穿过中廊,刚到寝殿门前,就闻到那股浓郁的脂粉气。 “你候着,任何人不许进来。” 秦恪蹙眉掖了下鼻子,冲曹成福吩咐了一句,便推门而入。 刚一进去,那股脂粉气就扑面压过来,仿佛能绕过鼻间直冲脑际。他抬袖扇了扇,不觉有些心烦了。 殿内同样不见一个宫婢,空旷得比往常更叫人难忍。 他瞥着眼朝左手便望过去,那一袭宫装袄裙的人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描抹着。 “厂臣来了。”太子妃没回头,语声中却掩不住那份如释重负的喜悦。 “既然见到臣了,殿下也该遵旨移驾了吧。” 秦恪站在那里,转回眼来,仿佛对她这番精心装扮的样子毫无兴致。 太子妃描眉的手顿了下,望着镜中挺如傲松的人,配着鲜目的绯袍,哪怕不见容貌,单只是看个侧影,便觉怦然心动。 她笑了下,手上又开始徐徐描画,一笔一笔说不出的仔细。 “移驾是自然,可下面究竟怎生安排,厂臣也得跟我交个底才好吧?” 人蠢笨倒还有救,怕就怕那些个自以为聪明,到这时候还看不真切的。 秦恪也不禁摇头笑了下,顺手轻掸着衣袖:“怎生安排,陛下旨意里都已说得清清楚楚,叫臣如何跟殿下交代?” 话音未落,便听妆台上“喀”的一响,太子妃霍然回头,立眉咬牙道:“厂臣这是要过河拆桥,也逼我不义麽?”
第99章 花遮柳隐 她突然变了脸色,杏眼瞪起,眉还没画得妥善,左右黛散不齐,本来端丽的脸上颇显得有些怪异。 秦恪仍站在那里没动,似乎对这话全不在意。 “殿下这话可就叫臣惶恐了,就算有天大的胆子,臣也不敢借殿下来过桥,又何谈拆桥?” 太子妃嗬声冷笑:“宫中上下,朝堂内外,哪个不知你秦厂臣好威风,好手段,还有不敢做的事麽?” 这便是借着反讽暗戳人心窝子了。 他眇了下眸,脸上终於微起了些变化,咂咂唇:“臣是不是像说得那般倒不要紧,但殿下既然称厂臣,就还当臣是天家奴婢,既是奴婢,便越不过主子去,所以殿下方才那话,臣万万不敢领受。” “敢不敢领受,该做的事情也已经做下了,厂臣这时候若还想置身事外,只怕不能够吧?”太子妃坐在那里睨着他,毫不示弱。 “殿下今日这些话,愈发叫臣糊涂了,究竟臣做过什麽,竟叫殿下误解至此?” 秦恪半转过身,走到窗前,外间的风迎面吹在脸上,冲淡了那股脂粉味,他蹙起的眉头舒开了些,眼中的寒色却沉淀下来。 “先不提别的,就说丽嫔那件事,若不是厂臣点拨,如此精巧的设计,我一个女流之辈可是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出,厂臣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太子妃唇角噙着得意,目光灼灼:“还有太子殿下意图谋反的事,我也早用那盒糕饼知会厂臣了,若是陛下听说的话,不知厂臣要如何解说才好?” 一旦豁得出去,这话里话外还真是没了顾忌。 秦恪微抬着眼,看着头顶那大片的乌云间又有几束光透下来,渐渐有种支离破碎之感。 “那殿下以为如今该如何处置呢?” “厂臣向来足智多谋,事事都办得妥当,定然早有筹划,还存心揶揄我做什麽?” 太子妃听他这麽说,只道他服了软,口气也缓了下来,轻笑了笑,回身又在眉梢添了几笔,搁手放下,瞥向旁边那只玉钿盒子,揭了盖子拿在手中,指尖挑了些,涂在颊边细细地研着。 “听说厂臣平乱时受了箭伤,可没什麽大碍吧?” 心神一佳,似乎连前面的事情也忘了,竟问起闲话来。 秦恪侧过身去,斜靠在窗边:“一点皮外伤,没什麽要紧,不劳殿下挂心。” 平素里一到这时候,他要麽有一搭没一搭地不怎麽接茬回话,要麽索性借故走了,瞧着便惹气,却又不能当真恼起来,今日瞧着竟乖巧了,这般有问有答的说话才能撩动得起兴致来。 凭手里攥着的本钱,这人人忌惮的东厂提督也得服服帖帖,等日後母凭子贵,掌理後宫,那便更没後顾之忧了。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畅,不觉更是满意,索性再往深处试一试,也不回头,便坐在那里道:“箭伤到底可大可小,怎能说没什麽要紧,厂臣且让我瞧一瞧。” 这原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曾想话音落後,那镜中映出的人影竟真的直起身子,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她有一刹的怔愣,手也在腮边顿住了,看那绯红的衣袍越走越近,如赤焰一般烧到身旁,那颗心也不禁砰跳起来。 转眼间,他已站在了身後,并没挨近,隔得仍嫌有些远。 她已有些喜出望外,丝毫不以为意,随手放下钿盒,起身走到面前。 那双眼仍像往常那样,如星一般璀璨,又如海一般深邃,你看不透其中究竟藏着什麽,却情不自禁的被吸引,甚至可以忽略它的主人只是一个肢体残缺的宫奴。 她痴痴地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他略显异样的左肩上,慢慢伸过手去。 秦恪没言声,甚至连动也没动,漠然看着那只手抚上衣襟,指尖微微从衽间探进去,勾扯着护领朝边上挑。 里面的衣袍渐渐露出端倪,霜白的颜色一尘不染,依稀能看出胸间的起伏,就像那张精美绝伦的脸上时颦时笑的样子。 她不由自主地气为之窒,愣了一下,刚想继续挑扯,却被那只玉白的手按住了。 “殿下看到了麽?” 他蓦然一问,太子妃像是也觉失态,缩回手来,有些讷讷地转回妆台旁。 “厂臣为社稷立下这等功劳,日後定然更得陛下信任,我去乾西五所那边也好,暂且避一避风头,有厂臣周全也放心得很。经了这件事,陛下只怕时日也长不到哪去了,只要煜儿顺利承继大统,以後就是咱们俩的天下。” 太子妃坐回绣墩上,重新捧起那钿盒,望着里面那团殷如鲜血的胭脂,只觉前所未有的香腻,不由笑了起来,托在掌间,回眼递过去:“我这嘴上还没搽,今日就有劳厂臣了。” 她看着他踏前一步走上来,手从大袖中探出,伸向盒子的胭脂…… 夜夜绮梦,今日终於要成真了。 劲风横刺里斩过来,她只觉脑中一懵,几乎哼也没哼,便扑面伏在了妆台上。 秦恪垂了一眼打落在地的钿盒,胭脂溅出来,一片红殷殷的,瞧着还真的像血。 他瞧也没瞧旁边伏案不动的人,拂身一转,径直走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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