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若雷鸣的语声一面凭空送进去,一面滞留在空旷的场间激荡盘旋,只震得所有人耳间嗡嗡作响。 奉天殿中却空寂寂的,半晌没有回音,隔了片刻,里面忽然哄乱起来,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大门蓦然间闪开一条不大的缝隙,随即就有四五名身披麒麟罩甲的军将出来,绕过两旁的御街,趋步奔到近前,齐齐地单膝跪地。 “末将等拜见晋王殿下。” 见礼声虽然响亮,却掩不住其中的惶惧,竟有些抖颤。 澜建瑧哼声冷笑:“原来几位将军还认得,我只道都忘了呢。” 他没依着身份自称王爵,却叫那几人“将军”,声音更沉得叫人发慌。那几名西山营军将都不由打了个寒噤,慌忙把头俯得更低,一时不知该怎麽应声,背心却冷汗直冒,生怕他腰间那柄剑随时会抽在手中,一剑一个将他们都了结了。 “想当年我与几位将军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是深交,原本以为几位都是重义轻生的豪杰之士,没曾想这才年余不见,你们居然就成了见利忘义之徒!” 澜建瑧又凛眼一嗬:“叛逆作乱,围攻陛下,僭辱三殿,好啊,几位究竟被许了多少好处,不妨说来听听?” 他声音陡然扬起,几名军将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约而同地都将兜鍪帽盔摘了,放在地上,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答道:“殿……殿下明鉴,这是太子殿下遣人持兵符印信,到西山营调末将等入宫,只说是剿贼平乱,我等……只是奉调行事,委实不知内情啊。” “哦,我还以为几位都成了无父无君的卑鄙之徒,原来只是听命奉调,那我便放心了。” 澜建瑧声色一缓,也将头上的凤翅抹金盔摘去,俯身将那几人一一都搀起来,幽声一叹:“本王当年承蒙几位将军拚死相护才保得性命,你们名为臣属,可在建瑧心中,却如兄弟一般。请诸位瞧在往日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莫要在继续附逆作乱,多伤人命,建瑧感激不尽。” 那几名军将登时受宠若惊,慌不迭地又跪倒磕头,连声谢罪,言罢便起身喝令。 奉天殿几扇大门应声而开,余下的数百名西山营兵士鱼贯而出,顷刻间便走得一个也不剩。 澜建瑧举目遥望,那殿内兀自还有几个瑟缩孤寂的人影,正中御座上的人身着玄端冕旒,全然是登位称帝的模样,身子却僵若枯木,脸上是一片死灰似的白。 “大哥……可没事麽?” 他酝酿了半天,却只问了这麽句话。 太子澜建璋本来瘫坐在那里,像被抽去了精魄的驱壳,闻听这话,却似平地里打了个惊雷,猛地一颤,魂魄立时归原,挺直了身子,戟指怒喝:“我已经忍了十几年,今日不会再忍了,你这厮也少在我面前假惺惺!” 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儒雅的面庞上已是肌肉扭曲,狰狞可怖,呼呼地喘着粗气,随即又仰天大笑,眇望着丹墀御道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唇角抽抽地往上挑。 “没错,我是败了,可你又怎麽样?别忘了祖宗有规制成法,宗王一旦就藩,若不奉召便入京,就罪同谋逆。父皇和满朝文武就在奉天门外,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说到底,咱们兄弟两个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纵然你算盘打得再响,也别指望着能就此当上太子,以後承继大统!” 他这话直戳对方的心窝子,自己却是快意无比,连眼中也恢复了神采,原来那些恐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忽然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澜建瑧脸上并无多少变化,只是眸色沉了下来,摇头嗟叹,忽然又叫了声:“大哥——” 这一声虽不甚响亮,却带着股沉厚之气,登时将殿中的笑声压了下去。 “臣弟是不是奉召入京,不必在这里揪扯,反是大哥做出这等逆伦背天的事,臣弟痛心疾首,绝非虚言。大哥,请听臣弟一句话,莫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了,我这就陪你去请罪,父皇宅心仁厚,念着骨肉亲情,定会从轻发落。” 太子铁青着脸,面上狠抽了两下:“好……好啊,好兄弟,你这是要亲眼看着我死才安心麽?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大哥,现下不是赌气的时候,向父皇认个错,一切都好商量,你莫急,我来扶你。” 澜建瑧说着,便抬步走上玉阶,蓦地里却听背後隆声作响,回头就见奉天门缓缓打开,那架金色的抬舆正在其中。 “谁都不许动,朕有话说。”
第97章 三风十愆 这声音算不得响亮,还有些中气不足之感,轻风弄柳似的,稍远些便已听不真切了。 可其中却含着一股无形之力,拂掠过场间,所有人都不禁气为之沮。 然而接下来却没了後话,奉天门内隐约传来异样的促声,像方才说话时用力过激,引得剧咳起来。 澜建瑧回身走下玉阶,撩起甲袍跪倒,垂首朗声回应:“第四子建瑧,封晋王,恭迎父皇陛下。” 御道两旁的将士见状,也不用号令,当即推金山,倒玉柱,数千人顷刻间全都跪了下来,同声山呼万岁。 那架金顶抬舆仍旧停在原地没动,咳嗽似是听不到了,可也没有别的声息,宏阔的场间鸦雀无声,静如寂夜。 过了好一阵子,才见一名内侍从奉天门下出来,沿御道趋步小跑着向前,经过澜建瑧身旁时略停了下,嗬腰道:“晋王殿下请起吧,陛下说了,没叫您跪着。” 澜建瑧面色微窒,没抬头,也没应声谢恩。 那内侍也没再劝,转身上了玉阶,进了奉天殿,到御座前站定:“陛下口谕,有几句话说,太子殿下请随奴婢来吧。” 澜建璋眼中盈起惊诧,转望向左右,身边仅剩的几个东宫詹事和内使正瑟瑟发抖,都是一副大势已去,末日临头的样子。 他徐声长叹,像是走到这一步反而坦然下来,没有半点迟疑,抬手解了头上的冕旒冠,起身拄着拐,一挨一挨地走下来。 那内侍上前欲扶,被他一把推开,只得随在後面,跟着出了殿。 外面的人没听到刚才传旨的话,见他这样出来都暗暗吃惊。 太子谋逆乃是天大的罪过,如今叛乱已平,人也被制住了,应该即刻治罪才对,皇帝却只命一个内侍来传话,不拿也不问,连那身登基的玄衣也没叫剥去,真不知是什麽圣意。 兵将们面面相觑,又见晋王殿下仍旧僵僵地跪着,这时谁也不敢起身,只好陪着一起跪在那里。 澜建璋拖曳着步子慢慢走近,面无血色,脚下蹒跚,徐徐穿过跪伏的人群,宽大的衣袍被风裹起来,身子愈发显得空荡无神。 偌大的场间,那玄衣玉带的身影杂在甲杖熠熠间,醒目无比,仿佛横越汪洋的孤鸟,困顿已极,随时都会被卷起的浪头吞没。 经过澜建瑧旁边时,他猎如展旗的衣袖却只在那赤金色的铠甲上一拂,几乎没有半点挨蹭,转眼便错身而过,渐去渐远。 终於,奉天门已近在眼前,那里面的抬舆旁也不见半个随侍,透薄的纱幔内是同样形单影只,覆顶沉压下一片昏杳,尤显得孤寂。 澜建璋拾级而上,到廊下便站住了,与抬舆隔着丈许远,搭垂着手看着抬舆里的人。 臻平帝这时也摘去了冠冕,露出清臒的面庞,疏淡无神的眼和血色淡薄的唇。 两下里默然对望,恍然间竟都是一副心力交瘁,精疲力尽的模样。 “璋儿……” 臻平帝刚开口,胸中便觉翻江倒海,气涌如山,顿了顿,才继续问:“为何要这麽做?” 半晌,澜建璋才嗬了一声,脸上却全无笑意:“事情已经做下了,还问这个做什麽?祖宗规制,朝廷法度,父皇要怎麽处置,尽管下旨好了。” “……咱们父子间便真的没话好说了麽?”臻平帝眼中仍残着些不甘。 “说什麽,当年儿臣小时候,每日都有好些话,可惜父皇总是陪着自己想见的人。等长大了,父皇又去了西苑,谁也不见,想说也说不得,到这时候还提来做什麽?” 澜建璋望见对面昏暗中那张失望至极的脸,唇角抽扯了两下,嗬声摇起头来。 两下里又是默然,寂静却仿佛重锤一般,敲打得人心神大乱。 “你是怕朕追究丽嫔的事,要废了你,另立太子,是不是?”好半天,臻平帝终於开了口。 澜建璋淡声反问:“父皇八年都不过问後宫的事,还关心她做什麽?” 臻平帝咬了下牙,假作没听见这话:“就算朕不是个好父亲,对你疏於关爱,难道你便要用搭扯宫妃的法子来报复朕麽?别忘了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国之储君,最要紧的不是才能,而是德行,这等逆伦背德的事,就算是在寻常百姓家,能容得下麽?” 他声音渐高,不由自主动起怒来:“朕本来还想留些余地,看你能否意存良知,洗心革面,没曾想……你竟连朕的命都想要了!” 澜建璋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幽然叹了口气:“父皇这麽想,儿臣也无话可说,但说到‘报复’二字,嗬,父皇可也把儿臣想得太不堪了些,人生一世,难说能遇见个知心的人,能得她也真心待你,就更不易了,这宫中上至後妃,下至侍女都是父皇的眷属,不知父皇可曾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麽?” 一番真情肺腑的话,换来的却是顶撞反讽。 臻平帝只气得浑身发颤,揪扯攥捏着手上的流珠,眼中却默然无神,仿佛陷入久远的沉思。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大可一心只想着你的知心人,可你是皇子,更是太子,将来要接手做万民的君父,於家於国都是责无旁贷,心里怎能只想着一个人的好恶?” 澜建璋默然听完,垂眼点头,像是默认,又像是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忽然撩起袍子,俯身叩拜。 “儿臣既然做了,便没想过请父皇原宥,怎麽处置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父皇若还念着一丝骨肉之情,还请答应儿臣最後一个请求。” 臻平帝闭目凄然摇头:“什麽事,说吧。” “儿臣死後,不必入陵,随意葬在什麽地方都好,将来也不要任何人随葬。” 臻平帝眸光一凝,诧异地看过去,见他面色郑重,没有半点赌气说笑的意思,不由更是惊疑。 “如何安葬,是否随葬,都有祖宗规制在,由不得你来做主,况且太子妃端孝恭谨,淑慎贤德,为何不能随葬?” 澜建璋仰天打了个哈哈,嗤声笑道:“她淑慎贤德?宫中都是父皇的耳目,难道没听说丽嫔之死便是她主使麽?”
第98章 雁杳鱼沉 天还是阴的,黑云仿佛已经凝滞在那里,几乎连样也没有变。 养心殿的门窗帐幔都闭了,重重遮覆,内外隔绝,却像挡不住风中混糅的那股子血气,腥腻的味道随着灰淡的天光透进来,殿内到处都漫透着叫人寒噤的阴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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