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见各处门窗都是紧紧锁闭的,只有右手廊下一间庑房的外牖半敞着。 不用多问,人定然就在那里了。 萧曼沿着石板甬路走过去,绕进廊庑下,抬手在门上轻叩:“师兄,秦祯拜见。” 里面没听到回应,又静了片刻,才传出几声略显急促的咳嗽。 她听出其中有些异样,不由一怔,心下暗想该不会是这几日雨水太多,天气骤凉,引得湿寒入体,阴虚肺燥,所以才咳嗽起来? 当下也来不及细想,推门便跨了进去。 秦恪正坐在椅中,没出声也没抬头,肘搭在案上撑手扶额,低眸垂在摊开的书册上,半幅袖子遮掩着脸色瞧不真切。 那面前的长案间已被大部头的卷牍和瓜果糕点占满了,几乎半点余地都不剩,却也没见动过哪样。 萧曼没奈何,只得将提盒随手搁下,这才走到长案前。 现下离得近了,就看他脸色微见潮润,气息带滞,眉心更是半隐半现地透出紫红的印子来。 这显然是染了风寒的症状,想来是心情烦郁,加之住得也不惯,头痛的老毛病也更重了,先头来得急,怕是连药也没带在身上。 “那头就这麽脱不开手麽,到这会子才想起我来?” 秦恪忽然开口,语带轻责,拈着册页翻过一张来,不知是真是假地继续盯着上面的刻版文字。 他说话时神态如常,可声音中那丝干哑却一听便听出来了。 “先把书放一放,让我搭搭脉。” 萧曼只作没听见那话里的揶揄,从案旁绕过去,走到他身旁近处。 他没搁书,却正了正身子,把撑在额头上的手放下来,抖一抖袖子,露出腕抻过去给她。 这样子只算听了半句,可依着他的性子,肯听便已算好的了。 她倾下身来,垂望着那白皙的腕,就见上面经络隐现,能瞧出青紫的血脉。 八成是几日没见,又或许是错觉的缘故,总觉和那张脸一样,显得比原来清瘦了些。 萧曼没敢多瞧,赶忙也伸手过去,才刚搭上便觉脉象又急又细,却还隐含着股火一般洪盛的热力。 她指尖轻颤了一下,心头微凛,竟直接探过去,拿手背贴在他额头上,立时便试出那股子温烫来。 “你这是内热了,染了风寒也不叫人拿药吃。” “风寒还用得着拿药麽?” 秦恪坠着唇轻嗬,随手把书往案上一丢,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望她。 这话听着费解,全不知是什麽意思。 萧曼看着他挺起的胸膛,左肩下的衣袍微微隆起,心念微动,脱口道:“你的伤……” 说话间,便凑上前去,动手解了他外面的素袍,就看里面的中衣染着淡红的干血,隐隐还有些异味。 她也顾不得避嫌,把他里面的衣带也解了,左右撩开,露出上身来,就看肩头裹伤的棉纱已微见变色,显然是几天都没换过了。 虽然已经猜到了,萧曼还是吃了一惊,颦眉瞪着他:“这伤每日都得换药,现下都起脓了,你敢是不要命了麽?” 这发起脾气来,倒有几分轻嗔薄怒的惹人模样。 秦恪被她“骂”着,却丝毫不着恼,唇角反而缓缓挑起来:“走前不是说了麽,这药自己换不得,我也不惯别人动手伺候,不等你来还能有什麽法子?” 都弄得起了炎症,热邪入体了,还有心思说这些呲弄人的话,当真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麽? 萧曼轻哼了一声,见他目光含着毫无遮掩的笑望过来,竟没有平素的冷淡,心头不由突跳,暗骂了一句,垂下眼不去看他,动手去拆棉纱。 隔了这许多天,那些布料早已粘连在一起,不成个样子。 她蹙着眉头,寻着头揭开了往下撕,又怕里面牵动伤处再把口子崩裂了,不敢太过用力,只能一点点地缓着劲儿来。 这慢吞吞的在秦恪看来不免气闷,依着他的脾气,就是一揭一扯的事儿,何至於这麽麻烦? 不过,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倒也有另一番味道,多瞧几下也就渐渐顺眼了,他索性也不去管,就由着她慢慢地拆。 “这几日都有什麽新鲜事儿?” 凭他的耳目,宫里还有不知道的事麽? 萧曼不知他是什麽用意,但也觉这麽静静地不说话有些尴尬,一边把拆下的棉纱丢在旁边,一边应道:“别的都没什麽,就是师兄来的那日,陛下忽然中毒昏厥,万幸发现的及时,清了毒之後,这两日已没什麽大碍了,就是身子眼见着大不如从前,要想恢复只怕不易。” 她说到中毒时,有意无意地挑了下眼,刚巧被秦恪瞧个正着。 “怎麽着,莫非你疑心是我安排的?” 这人不光眼头明亮,心思更是细得不得了。 说实话,萧曼倒是从没生出过这等怀疑,但却总觉得事情与他有关,至於为何会这麽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怕陛下会疑心,那日刚醒来时,当着干爹的面,陛下还跟我问起你。” 她刚说出这话,立时便有些後悔,正捏着帕子帮他清伤口的手也顿住了。 秦恪果然脸色一变,目光狭起:“都说什麽了?” “其实也没什麽特别的,陛下问我如何看待师兄,我便照实说了,师兄对陛下和世子一片赤诚,绝无私念……” 她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想起臻平帝当时那句反问的话,无奈中却又带着几分冷意,到现下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懵然不知该怎麽对他说下去。
第142章 暗香疏影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心思机敏倒是不假,但再怎麽耳濡目染得快,眼皮子终究还是浅,心里头大半还是凭着好恶看人做事。 根本不懂有些时候任凭你费尽心思地说好话,最後也是无济於事。 她不知道他的秘密,自然也不会明白其中有多少是非丑恶,怨恨牵缠,在她瞧来,这无非就是皇帝金口玉言,判人个生死而已。 只是这丫头居然肯替自己开脱,倒是让人心中宽适。 秦恪静静地瞧着她,也没说破,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萧曼没敢看他的脸,借着手上继续帮他理伤遮掩尴尬,暗地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那日跟臻平帝回话之後,她也问过焦芳,可他却一反常态,只是摇手不语,丝毫不加指点,也不知是圣意难测,还是有什麽隐秘之事偏不能对她明言。 她参不透皇帝那话里究竟是擒是纵,自己也毫无底数,莫名其妙地跟着惴惴,如今看他这副形同儿戏的样子,不免就更加担心了。 “圣意要是这麽好揣摩,慢说是二十年皇帝,便是两年只怕也过不去。”隔了半晌,秦恪忽然开口,“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该走到哪步便是哪步,碍得着碍不着你都往心里搁,时候长了,不愁死也得累死。” 萧曼这时候已抹净了他伤口流出的脓血,正用烧酒擦拭着,蓦然听他说话,手里的镊子一颤,前头夹的棉纱竟落在了地上。 这话表面像是坦然看得开,可总觉得有股自轻自贱的味道,不拿自个儿性命当回事了。 她真的有点看不懂这个人,做事来精明强干,事事都思虑得仔细,恨不能每回都压人一头,从不肯吃半点亏。 可一到了论议生死的时候,就好像换了副性子似的,恨不得每句话都是轻慢的口气,好像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来到宫里的时日也不短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知见过多少,只有秦恪让她瞧不懂,似乎也永远都不会明白。 萧曼微愣了一下,重新从提盒里截了块棉纱,夹在镊子上,沾了烧酒,擦拭他的伤处。 灼烈的酒液蹭过微见脓肿溃烂的皮肉,立时便激起肌肉的痉挛轻颤,那种刺骨的疼痛,不用亲自嚐试也能想见。 秦恪没有一丝哼声,甚至连鼻息也平缓如常,仍旧噙笑看着她。 “嗬,这宫里除了老祖宗之外,没有一个人不盼着我被陛下定罪拿进诏狱的,只怕淩迟腰斩都不解恨,你却为何要替我求情?” 这次有了些预备,萧曼已不再如何诧异,手上继续擦着,心里却也在纳罕,自己明明是被他强拉进宫来为奴为婢的,就像晋王所说,假如他倒了,自己也算拨云见日,以後再不用像个棋子一样供他使唤。 可说来也怪,即便是初入宫时,她对这个人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怨恨,而当他为父母修塚立坟,再到得知晋王出手相救的真相後,那点芥蒂更是随之烟消云散。 其实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任凭外间怎麽传说,如何识人还是要看自己,有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能拨开层层迷雾窥见真实。就像他陪侍庐陵王时,那眸中露出的澄澈便是平时对任何人都不会有的。 还有终於从金山陵脱险而出时,睁眼的那一刻,自己安然躺在他怀中,扬头之际蓦地一瞥,觑见的是他猝然惊喜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便重归平静,却足以让她过目难忘。 这样的他会当真是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人麽? 她不愿去管别人怎麽想,但至少在她心里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若不是师兄,我此刻早不知葬身在哪里了,不管当初是为了什麽,师兄与我有恩就是有恩,别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我只不过在陛下面前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师兄就不必见疑了吧?” 她语声缓淡,平平无奇,却好像灌注了所有的力气,把心中所感都融在这短短几句之中,堪堪说完,鼻间竟细细得喘息起来,定了定神,搁了镊子,拿出新调的药膏仔细涂抹在他伤处。 此刻日挪影移,窗外洒进的阳光不知不觉从半腰间挪上胸膛,暖烘烘的一映,他润白的肌肤和她皓玉般的纤柔的臂都融入那片光亮中,竟有些分不清彼此。 秦恪目光垂在她手上,默然无言,像在回品她方才那话中余韵未尽的滋味。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 这话听着简单,可品着品着便叫人自然而然地勾起心事来,一时半刻竟有些放不下了。 按说这小小年纪难能有这般深沉的见识,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总觉听着不像是干爹的口气。 他只是略觉诧异,这次却没深究,瞧着她那副故作平静的专注样子,还真有点自己平素的做派。 “救命之恩也没什麽大不了,只要有心,不管什麽情,早晚都能还上。” 秦恪一笑,看她把棉纱裹得差不多了,便一撤身,伸手将衣袍稍稍掩上,挥手道:“行了,这待的时候也够久了,你这便回去,回禀干爹,我这里一切都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萧曼不料他突然下了“逐客令”,那伤裹得也没十分妥当,可这时也没法子了,当下应了一声,把东西收拾了,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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