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坊市阡陌,依旧是一片澄亮静默。 淡灰的银光轻洒在悠长的巷子里。 一路如流水般铺泻,直到深处那幢张脚矗立的高大门楼前,再涌进院中,漫上朱漆腥红的牌坊。 金匾上的“百世流芳”四个字大半仍浸没在暗中,直挑楞出几道狰狞如戟的勾画棱角。 十余名壮硕彪悍的东厂番役拥着那一身素白的人从下方风也似的走过,到廊下便分作两班垂首恭立,只有曹成福挑着灯随步跟在後面。 秦恪眼底沉着一丝几不可觉的冷躁,刚一进正厅就顺手扭开颈边的鎏金压扣,将霜白的披风向後抖落。 旁边伺候的内侍一直小心觑着,这时眼疾手快,赶忙俯身接住。 曹成福暗使眼色挥了挥手,示意都退下去。 再回头看他脸色,心下也有些摸不着脉门,又见他抬手抚额拧眉,便凑前探道:“督主连日辛劳,要不……还是叫人先备汤舒个筋骨解乏,那边照样晾着,也好叫他们知道轻重。” “晾?别真把咱们自己也搁凉了。”秦恪没停步,径直转进斜侧的里间,“带过来瞧瞧。” 他极少这麽快便透出准话来,刚才这样子却像是已打定了意头似的。 曹成福暗觉奇怪,却也在预料之中,当下不敢再说,提着灯在门外颔首应了个“是”,转身绕去後堂。 这小间许久没待过了,虽然到处都整饬干净,却莫名能嗅到一股生尘味。 秦恪微蹙了下眉,就坐在中堂下,侧着眼朝窗外望,那里一片黑洞洞的,月光漫过高深的院墙後,似已无力照进廊庑,那亮着灯的窗口便显得尤为紮眼。 该是六月初吧,记得那夜雨不小,到处都是一片闷气,那扇孤窗内映着昏灯,他倚在门边,头一次看见那纤柔的背影冷凄凄的坐在里面。 那会子将她留下,到底存着什麽念头来着? 现下回想,脑袋里竟是淡如轻烟,有些记不大清了,只有那双眸中蓦然扬起的倔强犹在眼前,新鲜如初。 遥遥的,那扇门促然而开,里面的灯光一下子涌出来。 他回溯的思绪也戛然而止,眉间拧了下,转回眼来端起旁边的茶盏。 才只慢品了几口,外间便响起轻磕声,曹成福推门进来,躬身道:“督主,人来了。”跟着朝後面丢了个眼色。 外间随即有个穿灰布长袍的人跨了进来,伏地跪倒,恭敬道:“小人拜见厂公大人。” 莫说是寻常人,就连些品级低浅的朝中官员轻易也见不着东厂提督的面,至於是福是祸便不可说了。 那人像是得见天颜似的,声音也有些发颤,秦恪却没去看他,略抬了抬眼冲曹成福睨了下。 这便是叫人留下来听的意思。 曹成福双眸一瞠,赶忙受宠若惊的嗬腰做谢,将房门掩上,便走过去侍立在他下首。 “听说你这些年从边境传了不少要紧的信儿回来,本督也时有耳闻,有功之人不用这麽拘着了,起来吧。” 如此赞誉的话从东厂提督嘴里说出来可着实不易。 那人暗自大喜,伏地道:“小人一介行商之辈,能替厂公大人效命,尽忠朝廷,乃是三生有幸,些许微劳实在不当厂公大人谬赞。”言罢,又叩了个头,这才盈着笑脸站起身来。 别看样子惶恐,话回得倒是顺溜,一边说得慷慨大义,一边居然还把他摆在朝廷前头去了。 秦恪翻着眼皮打量,见他一张干瘦的脸,面色黯黄,双眼窄细,凸翘的唇间蓄着鼠须,活脱脱是一副寸利必争的奸商模样,方才袖筒垂下时,还能瞧见指间金光亮闪。 他目光又在那身系着白绫的灰布袍子上掠了一眼,垂下来看着手上的茶盏,似乎已有些厌了。 “有功就是有功,有过就是有过,本督这里没那麽多弯的绕的。这次是什麽信儿?说吧。” 那人又是一躬,随即摸出封书信,又从衣袍内解下一只鼓鼓的皮囊,双手呈上去。 “小人这里有沙戎单於给厂公大人的乞援书信,另有信物奉上。” 曹成福把拂尘朝臂上一搭,上去接过来,转递到秦恪面前。 秦恪对那封信瞧也没瞧,搁了茶盏,将那只巴掌大的皮囊拿过来拎在手里瞧了瞧,然後抽去绑绳。 皮囊翻开,立时瑞气盈盈,夺人眼目。 他伸手拿出来,只见那东西竟是只通体润白的玉杯,底座饰以纯金,两条金龙蜿蜒嵌雕在杯身上,左右盘绕,栩栩如生。 他捏在指间轻转,像是饶有兴味的端详着那杯在夜色中泛起莹莹的光,竟越瞧越是凝润通透。 “这是龙涎樽吧?” “督主好眼力,正是,这杯原是前朝宫中旧物,百年前沙戎人攻破中京时搜掠去了,一直都是单於传代的信物,这次特地也叫小人一并带来的。” 秦恪瞧着那杯身上已有些暗沉的金色,“嗯”着声:“真就围得这麽紧,还是吓破了胆,连搏一把的胆气都没了?” 那人见他一直瞧着那杯子,像是爱不释手的样子,不自禁地踏上半步,躬身笑道:“回厂公大人,金沙山那一带是戈壁上少见的绝地,只有几处狭谷可以进出,其它的地方骑兵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若不然……” 话才刚说到半截,猛然就觉全身被一股浑厚的力气裹住,生生地牵扯向前,跟着脖颈上一紧,已被对面的人扼住了咽喉。 “插翅也飞不出,你却能进得去,嗬。” 秦恪拂挑着唇轻笑,指间收紧,“喀嚓”的一声已将那人的脖颈扭断。 几乎同时,那只瑞光盈盈的玉杯也在掌中支离破碎,碾动间化为齑粉,扑簌而落。 他搓掌拍了拍,从张口结舌的曹成福手中夹过那封书信,掀起旁边的灯罩,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一点点烧化,最後蜷缩成半指长的灰烬,随手丢在那具屍体上。 “督主,若要对付晋王,这不失为一个机会,为何要……” 曹成福兀自不解,随即就看他眸光一瞥,寒色凛然。 “什麽机会?若是再演一次前朝的旧事,你难道想去戈壁滩上喝一辈子羊奶?记着,就算做奴婢也得认清了主子,别真拿自个儿不当人看。”
第169章 止渴思梅 落日彤沉,一点点往下坠,小半已隐没在了远山之後。 暮色昏昏,书册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 吴鸿轩像是此时才醒觉天时已晚,揉了揉眼,恍然抬起头来看。 街上早已看不见几个行人,对面的店铺都上板打烊了。 这一天又这麽闲淡无聊的过来了。 他刚叹了口气,就听到腹内搅动的肠鸣声,蓦然想起从晨间便水米未进,这时已饿得前胸贴後背了。 左近的炊饼摊子还在,热腾腾的面香随风飘入鼻中,更勾得饥肠难忍。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掏寻了半晌,却只摸出两枚制钱。 “只能买一个,济得什麽事?明日又当如何?”吴鸿轩面色一暗,自言自语。 再看笼屉中那些发面白馍,舔舔唇,苦笑着摇了摇头,终於还是把钱揣了回去,收拾好自己的书信摊子,一手提夹着,一肩背着书箱,沿街往北走。 国丧期间,城中本就萧条,净街鼓才只响过一次,街市就已死气沉沉。 从思诚坊到崇教坊有三四里,堪堪过了两条街,天已黑了下来。 他腹中空空,走着走着腿脚愈发酸软,但却不敢停下来歇,尽力赶着步子,一路过了东直门大街,转过巷口便望见不远处的开元寺。 四下里早已没入夜色,山门的黄墙被檐头下的白灯映得发灰,只有旁边火工道人进出的小门依旧开着。 总算赶得及。 吴鸿轩抚胸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拾级入寺,绕过正堂宝殿,就听锺声铮然而响,梵音靡靡忽止,很快成队的僧人就从左右禅堂内走了出来。 他肚里踌躇了一阵,终於还是走上前去,扯住一名熟识的小行童,有些赧然地合掌问道:“敢问小师傅,後院僧堂……嗯,这个……可还有斋饭领麽?” 那小行童撤着身打量他,面露不耐,摇头道:“现下是什麽时候,我们晚课都收了,哪里还剩得下饭食?” 顿一顿,又睨着他笑道:“先前监寺师叔祖已吩咐了,近来寺中借居备考的施主檀越太多,佛门静地,有扰清修,实在不宜,还请吴施主另寻其它相宜的住处吧。” “这却为何?前两日我不是已按例捐了香油钱了麽?”吴鸿轩这下可是吃惊不小。 “香油钱?就那麽几文,连平常的饭食都不够,施主也敢说敬献佛祖?” 那小行童一脸尖酸,嗤鼻不屑:“天色晚了,施主还是莫吵,何况是监寺师叔祖亲口下的令,明日一早就请便吧。”言罢,便不理不睬地拂袖去了。 吴鸿轩站在原地,默然摇头。 从京外到京内,从南城到东城,借居的寺庙换了四五次,却没一回能待得长久,每每就是因为添不够香油钱,便被扫地出门。 “这便是京师的佛门慈悲之地,嗬……罢,走了也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他眼中的黯然淡去,脸上盈起坦然无畏的笑,像是自我解嘲,又像苦中作乐,转身大步走向後面的偏院。 绕过窄曲的巷子,那里有一溜老旧的庑房,推开紧靠院墙的那间,放下手上的东西,掌了灯开始收拾。 既然已经赶了,又何必看人脸色再贪这一夜安寝?要走便是今晚。 除了一只箱子和随身书物外,他本就没什麽东西,打定主意後手脚也快,三下五除二便拾掇好了。 背了东西正要出门,外间忽然便有人问:“吴施主可在麽?” 吴鸿轩听出就是方才那个小行童,不由一愣,暗忖不会是嫌钱少,觉得亏了,这时又来讨要吧? 左右身上无钱,他倒也坦然,搁下东西,过去开了门。 那小行童探了一眼,便瞧出端倪来,也是一讶:“咦,这麽晚了,吴施主要去哪里?” “先前小师傅不是说了麽,我想了想,刚好有个下处,这时赶去正好。”他嘴上信口编造,面上却一派正色,“不知小师傅还有什麽事麽?” 那小行童面色微窘,讪讪地合十笑道:“这个……吴施主误会了,先前是小僧听差了话,监寺师叔祖是让别人离寺来着,与吴施主无关,只管继续在敝寺安住,直到明年春闱开考之期。” 这样前倨後恭,哪里是听差,分明是另有什麽因由。 吴鸿轩暗地里琢磨着,却不想当面说破,於是点头故意道:“既如此,那便多谢了,小师傅此来便是为了说知这事?” 那小行童一听,眼神愈加闪烁起来,神情间却更加恭敬:“这个麽,其实另有一位施主想同吴施主相谈,监寺师叔祖特叫我来相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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