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升得老高了,隔着菱花格子透进来,晒得书案上一片斑驳。 外间的人声越来越大,隔得再远也直冲进耳朵里。 他起身整了素袍丧服,把腰间的白绫结束好,缓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出房去。 甫一到外面,日光便贴着廊檐晒在脸上,一片耀眼夺目。 秦恪拿手搭个凉棚遮了遮,远远就见前边御道间八人抬的黄罗玉辇上歪斜坐着那个幼小的身影,紧随在旁边的人微倾着身,看不清神色,脸上却是凄凄的苍白。 他似是也没想到赶得这麽巧,眉间不由一紧,瞧着那人儿,没来由的想避开,可转念又觉不是那麽回事。 不就是两句敲打的话麽,说了是她的福分,听着是她知理,方才不但不听,居然还撂脸子走了,什麽时候胆儿肥成这样了? 眼见那玉辇已到了前面的华盖殿,他终於挪了步,带着几名内侍,出廊循着道径往南去。 也不知怎麽的,他有意无意走得很慢,只瞧那玉辇摇摇的抬上了奉天殿的须弥座,才加快步子。 一路上了玉阶,到外廊下便冲後面打了个手势,叫人不要再跟着,独自循着殿侧绕过去,就见玉辇刚好停在正门前的月台上。 秦恪紧赶了几步,见萧曼扶着澜煜从座上走下来,便上前躬身道:“臣秦恪,拜见陛下。”言罢,撩起袍摆恭敬跪倒,伏地叩头。 “哎,秦恪,真是你呀!” 澜煜乍见是他,本来苦哈哈的小脸上立时漾起兴奋的神采,扯住他就往上拽:“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这麽久都不来见我,快起来,跪着做什麽?怎麽现在谁见了我都要先跪着再说话?秦祯这样,你也这样,看着闷死人了,起来呀!” 这孩子依旧还像从前那样,全不知自己此刻已是统御万方的皇帝,天底下头等尊贵的人。 身份变了,这世道也变了。 秦恪没由着他,依旧叩着头把礼行足了,才站起身来,谨声道:“陛下刚才差了,如今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没个尊卑,得自称朕才对。” “嗯……真麻烦,非要像皇爷爷以前那样麽?” 澜煜有些忸怩不愿,却抓着他不放:“好吧,朕就朕吧,我这麽叫了,你可得答应以後不许再随便跑出去,让我找不见人。” 不再随便跑出去? 这有什麽不成,以後时日长着呢,包保越到後来就越是须臾也离不开。 他躬身应个“是”:“陛下有命,臣自然遵旨。” 澜煜立时眉花眼笑,高兴得蹦了几蹦,似乎全忘了这里是只能悲戚痛哭的灵堂,拉着他欢叫:“好,好,今天你定要陪着我……哦,不,一直陪着朕,哪儿也不许去。” 哪儿也不许去? 一见面就粘得这般厉害,也不怕有人吃醋,戳在眼里不自在。 不过,这也是妙处所在。 秦恪一边由那孩子牵着手,一边斜眼瞥向旁边,见萧曼垂眼立在旁边,脸上像是木木的发愣,那双秀眉却不自禁地纠蹙了起来。 至於麽,这就不想瞧见了? 有圣旨在这里,那也由不得她。 “哎,秦祯,你也来呀,今天秦恪也在,你们两个终於可以一起陪着朕了!” 澜煜回头招手,像也瞧出她神色有异,歪头打量了一下:“怎麽啦,还在生气呢?” 好麽,闹脾气闹成这样,居然连屁大点的孩子都瞧出来了。 秦恪忍不住暗笑,却故作诧异问:“怎麽,秦奉御哪里不顺心,还是被谁开罪了?” 他故意拿这话揶揄,暗觑萧曼的脸色,果然见她眉间蹙得更紧,咬了咬唇,那耳根处也泛起红来。 “可不是麽,我起来的时候就见她脸色不好,眼睛也红红的,问了她不肯说,劝也劝不好。” 澜煜小脸上满是关切,忽然肃容嘟起嘴来:“你别生气,现在秦恪也知道了,回头让他去查,究竟是哪个坏蛋惹你生气,叫秦恪打他屁股给你出气。” 转过头来,又对秦恪道:“你记下了吧,抓住了要狠狠地打,哼!”
第174章 粉梅映雪 打屁股,还要狠狠的。 才几岁大的小东西,一张嘴便透着股横辣劲儿。 可比起她来,还是差得远。 别看不哭不闹的,连话也没说上一句,便有人看不过去,争着抢着替她出头来了。 秦恪乜着眼,心里不以为然。 目光瞥见她阖紧的唇不住抿颤着,秀挺的鼻也蹙蹙地抽吸,像是也被这孩子的傻气逗乐了,一副忍俊难禁的样子。 只是念着身在灵堂之上,不敢造次,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在君前失仪,所以强自忍着,不敢当真笑出来。 只见她近前轻声道:“陛下恕罪,奴婢其实……就是身子不大舒坦而已,有些提不起劲儿来,没旁人的事,追查什麽的更是不必了,不想却累及陛下也念在心里不得开怀,实是不恭。” 澜煜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那你怎麽不早说?可真吓了朕一跳,那……那你今日还能陪着朕麽?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虽说有点不甘不愿的,但那关切之情还是溢於言表。 萧曼那边又是一躬:“只是些许小毛病而已,没什麽大碍,自然是陪着陛下要紧,奴婢回头自己调理调理便好,深谢陛下关怀。” 这一问一答,旁若无人。一个恩眷隆隆,一个恭顺识体。 秦恪自然都瞧在眼里,听着却像是因着“打屁股”那句话暗合心意,这时故意放他一马似的。 他乜起的眼又狭了两分,在一旁没出声,暗地里继续觑她脸色,果然气似乎又消了不少,眼中也恢复了些神采。 好麽,还真像受了大委屈,现下借着这小东西在言语上找补回来,居然还有点自得其乐。 “嗯,嗯,朕就知道,秦祯你最好了!” 澜煜听得喜不自胜,赶忙也将她的手牵住,回眼见旁边的秦恪默然不语,便觉出异样来。 随即醒觉方才那话有点厚此薄彼的意味,着实不大合宜,又略显讪讪地抚首道:“秦恪你也好,你们两个都好!不过,秦祯年纪比你小,也不像你有功夫那麽厉害,你以後可千万得护着她点,要是有人欺负她,你抓住了就狠狠打屁股,记住了麽?” 嘴瘾也过了,居然还念念不忘要打人,年纪小小便透着一股暴虐昏君的味道,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秦恪唇角一坠,旁边的萧曼像也终於忍不住了,鼻中发出一声细促的轻嘻。 他寒着眼瞥过去,她恰好也斜斜地睨过来,刚一触见,便双睑一翻,垂下眼去,只作没看到。 日光错身斜映,照着她娇美的侧颜,那脸上兀自绷着笑,含嗔带怨的模样还淡淡的残在眉宇间,竟如粉梅映雪,飞虹贯云,活脱脱是一副动人的颜色。 这样子倒是清新脱俗,让人有点儿过目难忘了。 也罢,跟个小东西计较什麽,究竟是不是护着,那丫头心里清楚就好。 秦恪也不再置这个气,抱拳刚应了个“是”,眼角余光就瞥见几个人从奉天门那里走了进来。 当先在前引路的一瞧便是曹成福,後面那个身披斩衰丧服,龙行虎步,矫首昂视,正是澜建瑧。 北境大捷的消息是前两日才传到京师的,朝中没人知晓底细,也没人想到他会来得这麽快,而且是昨日便入了城,却一直抻到这时候才现身。 大殿前此刻站满了正在预备丧仪的礼部执事官员和内侍奴婢,一瞧见他人不由都怔住了,面面相觑,脸上神色各异,随即便整了队伍,依制行礼。 澜煜远远地也看见他,孩子心性,全不顾忌那许多,依旧像从前那样,飞奔着跑下玉阶,循着丹墀御道一边迎面奔过去,一边招手欢声叫着:“瑧皇叔,瑧皇叔……” 身为天子,却急急忙忙地降阶去迎一个宗室亲王,这尊不尊,卑不卑的,哪有一点帝君之相? 可也难怪,才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除了吃喝拉撒,嬉闹玩耍之外,其余的懂个屁?原本就是个被人挟制的傀儡罢了,堂堂大夏如今成了这副光景,想想便叫人寒心。 在场的朝臣有哪个不是这般想,只是碍着那份先帝的遗诏,不能不遵,又有东厂阉贼虎视眈眈,谁敢说半个“不”字? 秦恪俯瞰一扫,便将那一张张敢怒不敢言的脸色都瞧在眼里,又见萧曼看着澜建瑧,也蹙起眉来,情知她不愿见这人,挑唇轻笑,撇颌示意她留在这里,自己跟了下去,不近不远的随在後面。 澜煜心思单纯,一路只顾向前奔,澜建瑧那边步子也快了起来,两下里越来越近。 刚到跟前,澜煜便一头扑在身上,红着眼圈不停叫着:“瑧皇叔,你怎麽才回来,我一直都盼着你……皇爷爷,皇爷爷他走了,不要煜儿了……” 澜建瑧也黯戚着脸,将他搂在怀里,在那幼弱的背上轻抚,随即长叹一声,将他身子稍稍推开,撩起丧服的下摆,恭恭敬敬地曲膝跪倒,伏地拜道:“大行皇帝第三子澜建瑧,封晋王,叩见皇帝陛下。” 他不论辈分长幼,一上来便以臣下之礼相见。 在场众人虽然多数都在意料之中,可亲眼看着也颇为惊讶,纷纷都点头暗赞,这等毫不居功,谦卑识礼的人方显君王之德,与那黄口小儿相比,孰优孰劣,立时便见了分晓。 澜煜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被这一拜吓得怔诧不已,站在那里愣愣地喃喃道:“瑧皇叔,你……你怎麽也……” 澜建瑧恍若不闻,伏在地上继续叩首行着大礼,神色恭敬至极,最後那一拜刚磕下头去,手臂便突然被搀住。 随即便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自下而上,身子不自禁地就被托了起来,秦恪的声音却寒浸浸地戳入耳中。 “晋王殿下请起,陛下哀痛大行皇帝之丧,方才那话没说得清楚,意思便是叫殿下起来,眼下这会子谁都伤神恸心,君臣伦常之礼都先不必叙了,举哀之时已到,请殿下随陛下一同上殿致祭。”
第175章 七窍玲珑 这一下事出突然。 澜建瑧万没想到他竟敢当众动手,自然也没有半点防备。 一怔神的工夫,身子已离地而起。 但他毕竟身负绝艺,又久经战场厮杀,见机极快。 只一瞬便反应过来,内息自丹田涌起,遍体流转,自然而然便生出反制,骤然下坠。 然而那股向上的力道却深厚无比,丝毫不能撼动半分,反而越来越强,难以遏制。 他不由暗惊,之前在金山陵过蛊虫阵时已亲眼见识了这阉贼的功夫,的确造诣不浅。 但那时还以为不过是走个轻身功夫了得的路子,招式精巧些罢了,真若拚斗起来,未必便能在自己手上占到便宜。 直到现下,才蓦然醒觉他内力深厚如斯,似乎还留有余地,确确实实要强过自己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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