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建瑧暗吃了一惊,此时身子半起未起,僵持下去定然是毫无益处,况且这样子极是不雅,被场间那麽多人瞧着更为不妥,当下咬了咬牙,借着他的力势一撑,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脸上也仍做悲戚难抑的样子。 “殿下北击沙戎,劳苦功高,又一路赶来,最要紧的还是身子,但请千万节哀,再怎麽着,陛下面前也得顾着些不是。” 秦恪放脱手,退开两步,拱手侍立在澜煜身旁。 那孩子虽然懵懂不明就里,但绝不是傻子,察言观色,多多少少也觉出点异样来,这时也点头接口道:“嗯,嗯,是啊,瑧皇叔不必多礼了,咱们……咱们先是拜皇爷爷吧。” 澜建瑧唇角抽挑了两下,本来是他依着规制大礼参拜新君,场面做得足,别人也都看在眼里,不料却被这阉贼中途打断。 大礼未竟,莫名其妙成了半礼,他那一番话,再挑弄孩子一开口,形势便调了个个儿,体恤关怀,大度识礼的反倒成了面前这孩子。 但既成事实,这时已扳不回来。 他心头堵了口气,面上却没丝毫外露,躬身道:“臣多谢陛下体念,大礼容稍时再续。” 言罢,抬步径从秦恪身旁掠过,扶牵着澜煜沿御道当先向前走。 萧曼方才没跟着过去,心却始终悬着,站在月台上一直朝那边张望,不用问也能觉出剑拔弩张,但却不知到底什麽情势。 这时眼见几人走过来了,当即也快步下阶迎了上去,却没敢像往常一样去牵澜煜,只是默声跟在秦恪身旁。 奉天殿前偌大的场间鸦雀无声,她微垂着头目不斜视,也能感觉那近千只眼睛正注目过来,逼视之感让周遭气氛更加凝重,脚踏在石阶上的声音应和着心跳,怦然不止。 不多时,便来到殿门前,那殿内已设下了礼馔拜位,除了太皇太後谢氏外,其他宗室後宫人等都已分列左右迎候。 礼部的执事官这时也就了位,祭帛、献酒,读祝之後,便有导引官上前引着澜煜到拜位跪祭,澜建瑧和其他人也都各自就位,举哀四拜。 这边唱赞官员才刚叫了“兴”,众人缓缓起身,澜煜却伏在那里没动,进而又捂着肚腹蜷下身去,“嗯”声呻、吟起来。 众人正自诧异,萧曼离得最近,赶忙上前抱住他急问:“陛下怎麽了?哪里觉得不舒服麽?” “肚子……我肚子好疼……” 澜煜纠着脸呲牙咧嘴,捂着肚子倚在她身上。 她吓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麽状况,一边帮他按穴止痛,一边搭在他腕间探脉,很快觉出平平无奇,垂了他一眼,没言声。 “怎麽回事?”秦恪这时也走近问。 萧曼察觉怀里稚弱的身子颤了下,抓着自己的小手也蓦然收紧,暗中在他背上抚了抚以示安慰,略想了想,便仰头道:“腹痛,想是近来饮食无序,脾胃有些失调,要不然……” 他不动声色,却早已瞧出她眼底潜藏的意思,拂身一转,走到澜建瑧面前,拱手道:“陛下龙体不适,又尚在年幼,拖延不得,依臣之见,还是即刻回宫诊治,伏请晋王殿下定夺。” “这还问什麽?”没等澜建瑧说话,旁边的太皇太妃徐氏便抹着泪接了口,“陛下那麽小的年纪,每日里朝夕三祭,生生和我们一同熬了二十多天,膳寝都没个囫囵的,能禁得住麽?还不赶紧起驾回宫,至於剩下的祭礼,依着规制就由晋王殿下代行便是了。” 她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旁边立时便有人跟着点头称是。 澜建瑧朝那边略看了几眼,也叹声颔首:“陛下龙体要紧,既是太皇太妃吩咐,本王便忝在这里主礼,秦厂臣就不必守着了,快些着人送陛下回宫吧。” “谨遵太皇太妃,晋王殿下旨意。”秦恪直起身,回头丢了个眼色。 萧曼早看在眼里,当即抱起澜煜从旁边的玉阶绕了下去,到玉辇前,轻手把他放在上面,吩咐抬手起驾徐行,堪堪绕过殿侧,耳边还依稀能听到唏嘘叹惋声。 她握着澜煜的手不自禁地紧了紧,看他偷偷抬起头来,脸上已不见丝毫痛楚,嘴唇微张像忍不住要开口了,赶忙低低的嘘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着急。 那孩子也甚是乖觉,知道说话不便,当下就低了头,埋在臂间,一路紧攥着她的手,说什麽也不肯放松。 过了景运门,便是养心殿,玉辇停在阶下,值守的内侍一见赶忙都迎了出来。 萧曼抱起澜煜,朝左右吩咐道:“陛下有些不舒坦,没什麽大事,回禀干爹,叫他老人家放心。” 说完便不再多言,也不叫人跟着,抱着他快步上阶进殿,沿通廊径直往西,到暖阁的里间,把他放在软榻上,回头将门掩了。 再回来时,澜煜早起了身,沉着小脸黯然坐在那里。 刚才还好端端的,下去见了澜建瑧一面,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陛下有什麽话说都成,可刚才那是在灵前,大行皇帝原先这麽疼爱陛下,若是为了小事便装病的话,皇爷爷在天上便不喜欢了。” 澜煜缓缓抬起头,红着眼睛望她道:“秦祯,我不想做皇帝了。”
第176章 故态复萌 早两日便瞧出他不对劲了。 萧曼暗有所觉,只是没敢提及,也不知应该说什麽。 就凭这几岁大的孩子,连自己的饮食起居都照料不了,外间那些隔山重雾的大事更不会明白。 其实不明白反倒好,伤神堵心的苦本就不该落在这年岁的孩子身上。 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身份,这世道也由不得他无忧无虑的轻巧活着。 何况那些明争暗斗都与他息息相关,再懵懂无知,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些端倪来。 然而,她却没想到他一张口便是这句话,语气根本不像使性子闹别扭,反而透着心灰意懒的绝决。 萧曼听得心头一颤,两步走到身边,将他半揽在怀里,在背上轻抚着,想着该说些什麽安慰,却还是不知怎麽开口好。 抿唇想了想,才柔声道:“陛下践祚继统,奉的是大行皇帝遗诏,要像方才那句话,岂不成了忤逆违旨了?陛下千万记得,以後决不可再这般说了。” “皇爷爷干嘛要下这样的旨意,当皇帝有什麽好的?” 澜煜语声仍旧沉沉,耷下的脑袋忽又一扬:“秦祯,他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就像不喜欢秦恪一样?” 好端端的,怎麽还提起那人来了,这能是一回事麽? 萧曼被这串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一怔,不禁又有些语塞难应,只得继续安慰:“陛下怕是会错意了,宫里怎会有人大胆不敬陛下?嗯……只不过如今正是丧期,大家都举哀恸悼,这个……有时礼儿上未免显得简了些,其实没什麽,陛下……” “才不是呢!” 她那番信口编造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澜煜恨声打断。 “你别骗人了,那天在谨身殿,那老头读诏书的时候,皇祖母一点儿也不高兴,样子可吓人了,还有下面那些人,也没一个瞧着欢喜的,肯定是不喜欢皇爷爷叫我做皇帝。” 他攥着一双小手,咬唇又道:“还有呢,前几天我还听有人暗地里嘀咕,谨身殿起火烧了是皇嗣什麽什麽,社稷危悬,上天示什麽警,旁边还有个人说当时那老头读的诏书是假……唔……” 萧曼没容这话说完,张手捂住他口唇,蹙眉肃然道:“陛下千万别听那些混账话,那晚是奴婢去传张阁老入的宫,先帝亲手授了遗诏,命张阁老秘密收藏,就是为了在灵前宣旨,扶保陛下登位,只有那些心存二志,图谋不轨的人才会妄自生疑,陛下只要莫去理会便成了,回头张阁老和秦厂督自会处置。” 澜煜仰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低落的眸色终於露出些缓和来,但还是无精打采。 “是真的又怎麽样,别人不喜欢还是不喜欢,连瑧皇叔也是,原先他会抱着我笑,会陪我玩,什麽都肯跟我说,不像现在,一见面就磕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他终究是一副孩子心性,只管喜欢不喜欢,全不去管这其中牵扯着多少权位名利的算计,一个不慎,又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身首异处。 萧曼见他伏在自己身上叹气,幽幽道:“唉,要是皇爷爷和父王母妃他们都还在宫里就好了,我不用当皇帝,他们也可以像从前那样陪着我。秦祯,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还小,他们便不喜欢我做皇帝,要是让给瑧皇叔来做,说不定大家就都高兴了吧?” 让给澜建瑧? 要真是那样,别说焦芳和秦恪,就连这孩子只怕也难有个善终,也就是这不懂事的小东西能说出此等不识深浅的话来。 萧曼那颗心悬悬的提起来,知道不能由着他再往这上头多想了,须得赶紧断了这念想才成。 正要开口,就听门外那冷涩的声音沉沉道:“陛下这般说,可就叫大行皇帝和故太子殿下九泉难安了。” 话音未尽,也没等里面允可,房门便应声而开,秦恪负手在後,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他眼中仿佛浸透了寒风,衬着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更显得凉薄如寂,徐徐迈步走近,迎着萧曼惊诧的目光,撇唇轻哼。 一个小孩子而已,只管怎麽哄骗不成,偏这麽不急不缓的,白白浪费那许多唇舌,到这会子还哄不住。 他来了这半天,又在门口听到现在,终於听不下去了。 萧曼满心只顾着澜煜,哪料到他又是那副老样子,总喜欢躲在暗处偷听,还冷不丁地闯进来。 随即又想起澜建瑧先前让他不必留在灵堂那里,大约也不愿再回去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章,没趣儿找趣儿,可不就故态复萌,又晃到这里来了麽。 她心下不以为然,想起先前那些委屈,更不愿看他,只躬身行礼,却步退到一旁。 只有澜煜丝毫瞧不出尴尬异样,反而像寻到了最可依靠的人,本来怏怏的脸上立时盈起了笑,从榻上一跳而下,扑上去扯住他道:“秦恪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陪我的。” 秦恪抓住他的手,顺势牵着胳膊又领回榻上坐下。 “陛下是天子,说出来的话便是圣旨,臣陪侍着是天经地义,更是做奴婢的福分,朝中那些大臣也是一样,若有人敢逆鳞犯上,陛下只管依典处置,怎麽反过来却怕他们嚼舌头?” 澜煜懵懵地看着他,似懂非懂,像是觉得这话不错,可又有些迟疑不定,怯怯地看着他道:“可是……可是好多事我都不懂啊,要是处置错了怎麽办?” 错? 从古到今都是君父为天,既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身为万民君父的皇帝又能有什麽错? 秦恪忍不住嗬笑了一声,随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脸:“陛下这话又差了,天子统御九州,威仪四方,须得一言九鼎,威德服人,方可天下咸服,万民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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