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眼角早瞥向不远处的立橱,挪步走过去,拂手拿过上面那只木雕的虎,翻过底面一瞧,之前那孩子藏的针兀自还在里面,也不理会,又正过来托在掌心,走回来摊在他面前。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命臣雕这虎时说过什麽吗?”
第177章 猛虎豺狼 “我当时说过什麽,嗯……” 澜煜挠着头,那双漆黑的瞳在眼中轮着,又撇撇地向上挑,一副努力回思的样子。 小孩子没什麽真记心,好多事儿撂下便忘。 若非是一心记挂着,又或者印象极深,否则时候一长,哪还能想得起来? 秦恪也没指望他真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便接口道:“臣却还记得分明,那时候这虎刚雕成,陛下瞧着喜欢得紧,却又嫌孤单了些,想再多几只别的,譬如象豹豺狼之类,还说要叫它们都老老实实列在虎面前,就像大行皇帝制御百官时那样。” 澜煜究竟还是聪明通透,经他这麽一提点,立时便想了起来,连连点头笑道:“对,对,就是这麽说的,我竟然都忘记了。” “一时不留意,没想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如此,陛下该当记得,臣那时还说陛下这话乃是帝者之言,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识见,将来必是一代雄才圣主,实为天佑我大夏。” 秦恪也淡抿着唇轻挑,托着那只虎又凑近了些,稍稍压着声音道:“臣窃以为,陛下当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头,总也越不过内阁和司礼监去,陛下怕他们做什麽?” 他说着便拉过那双小手,躬着身郑重地将那只阔步雄健,矫首昂视的木虎放在他掌中。 澜煜小心翼翼地托着,初时像抱了个烫手山芋,拿捏不稳似的,但对着那虎雄健的身姿多瞧几眼,脸上便沉定下来,眼中也漾起思慕威严的神往之色。 “嗯,嗯,你说得对,我怕他们做什麽,应该是他们怕我才对。”他双手将那虎紧握在掌中,小脸上带着前所未见的兴奋。 萧曼初时没想去管两人说什麽,後来却见他正话没提两句,便拿这木雕作比,说来说去尽是些猛虎豺狼之道,听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小孩子家家的,才刚开蒙不久,不教些圣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谦冲淡和的性子,只想着在立威压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长大之後会成什麽样子? 想起先前要替自己出气,还叫秦恪抓人打屁股,她不由更是忧心忡忡,长此以往,莫不是真要带出个昏暴之君来。 可这时也不好出言打断,暗地里想,也只有等他去了之後,再循循善诱,好歹不能让这孩子学的一身戾气,误入歧途。 澜煜抱着那虎,装模作样地学着君王四平八稳的临朝做派,自得其乐了一阵,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抬头道:“秦恪,我对别人这样是没错,可见瑧皇叔时怎麽办?我老觉得他今天瞧我的样子都不怎麽亲近了,要是我也这样,他岂不是更不想和我说话了?” 说来说去,这事儿还是忘不了。 秦恪退後半步,依礼拱手道:“回陛下,〈大夏祖训〉、〈高祖实录〉里都明文载有诸王宗室面圣的礼仪规制,无论辈分长幼,都须得先行君臣大礼,而後才可入後堂叙伦常之礼,万万逆乱不得,陛下向日里也曾熟读过的,自然要依着祖训,为天下表率。” 澜煜眨着眼睛,回想之下,那些成文的规制里的确是这麽说的,虽然自觉有些不近人情,但也不能不认可,只是总觉哪里别扭,偏着脑袋想了想,又试探着问:“秦恪,我来当皇帝,瑧皇叔真的不会生气啊?” 位子坐都坐了,居然还有心管别人的好恶,从古到今的皇帝,怕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了。 秦恪拱手狭了狭眼,心中有点不耐烦了,索性反问道:“臣斗胆,伏请陛下先答臣一句话,假如故太子殿下还在东宫,大行皇帝如今该传位於谁?” 澜煜不料他忽然提起父王,脸上泛起一丝哀戚,偏唇道:“那……那皇爷爷自然是要传位给我父王的了。” “正是,臣再请问,故太子殿下登位为帝,等百年之後也龙驭上宾时,大位又当由谁承继?” 说到这里,话里的意思已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澜煜微张着嘴,面色略有些怔愣,可眼中却已恍然大悟。 秦恪也不再绕圈子,没等他应声便直截了当道:“皇位传袭自来都首推嫡长相继,我大夏统系本来就应在故太子殿下一脉,陛下如今继位乃是顺理成章,何况又有大行皇帝亲笔遗诏在,哪个敢有异议?” 澜煜只听得连连点头,眉宇间最後那点忧色也淡去不见了。 心结既然解开,其余的事儿便都好说了。 秦恪接着趁热打铁:“明日便是大行皇帝发引入陵之时,今儿这奠礼尤为要紧,陛下若不亲自主祭,着实於礼不合,趁着那头还没完,陛下若是没什麽大碍,不如便由臣和秦奉御陪着再一同赶回去,也叫宫中上下都瞧见陛下对大行皇帝的仁孝眷念之情,谁要再敢说什麽,那便是奸佞之徒无疑。” “好,好,咱们这就走!”澜煜闻言,重重地点了下头,跳起来拉住他,又朝萧曼招手,“秦祯快来,咱们跟秦恪一起回去。” 终於不说豺狼虎豹,又开始教孩子沽名钓誉起来,暗地里还存着压削晋王颜面的意思,真是好厉害的心机。 时时处处,没一样不算计,他究竟是生来如此,还是被逼无奈,亦或是另有什麽隐情,或者说,他还会不会对哪件事,哪个人怀有一点点真心? 萧曼心里像堵了口气,暗叹了一声,只得低着头走过去,和他一左一右,牵着澜煜的手走出寝阁。 绕过转角处,沿通廊走到殿门前,蓦然却见焦芳从不远处的隔间出来。 他身上也换了套整齐的素袍丧服,伛偻着背,脚下颠跛着上前向澜煜行礼,起身在三人脸上拂掠了一眼,慈然淡笑道:“我这里有几句话吩咐,祯儿,你先服侍陛下起驾。” 萧曼早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异色,显然有要紧事跟秦恪说,心下也十分好奇,但情知是隐秘,只得按下疑心,躬身应了声“是”,牵着澜煜的手跨过门槛,下阶去了。
第178章 切肤入骨 萧曼并不知道她牵着澜煜跨出殿门的那一刻,焦芳眼中的神采便凝住了。 笑容在干瘪的唇角一点点冰消雪融,渐渐变得僵如枯木,腰背也松垮了下来。 秦恪架着手搀住,垂眼看他。 自从那夜臻平帝崩逝後,他便一直静避在值房里。 二十多日没见过日头了,肌理间的血色淡得出奇。 迟暮的沧桑写在暗沉的脸上,甚至不用去瞧皱纹和白发。 唯有眸底那一丝淡然的沉定仍旧还在。 这是老了,真的老了。 秦恪抽了下脸,别开目光,附耳低声道:“干爹,先去歇歇吧。” 焦芳掩口咳嗽着,微微颔首,由他扶着转去前面廊内不远处的隔间。 这里原是通政传奏和司礼监随驾临机处置批红的地方,此时却案头空空,一份奏疏也不见,莫名显得空寂萧索。 秦恪扶他在椅上坐下,斟了茶水捧上来:“干爹请用。” 焦芳接了过去,却连连摇手道:“主子既已得知隐情,又坦然相认,你便不可再这般叫我了。” 短短一句话,却像把两下里都撇清了。 秦恪诧愣之际,似是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登时眼露惊色,胸口怦然,嘴上却平静问:“干爹……这是定了麽?” “定了,都定了。那晚你也听见了,主子不是下了恩典麽,过了这麽多年,也该搁手歇歇了。” 焦芳叹声笑笑:“反正这把老骨头也没多少日子了,不等啦,等明儿主子发引入陵,我便不回来了,剩下这点时日就留在吉壤那里,守着主子图个安闲吧。” 抬头望着他眼中的惝恍,又温然道:“不必伤感,我这辈子该得了荣宠都得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好也罢,坏也罢,一辈子就是一辈子,过去便过去了,总不能到了这会子还想什麽都占着。本来还有些放不下你,後来想想,我在与不在也都是一样,留下反而多一分顾忌,还是走了好。咳咳……” 他说到这里,像是牵动了心肺,忍不住连声干咳起来。 秦恪摸出帕子,帮他轻捂着口唇,另一手按在那伛偻干瘦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拍着。 “儿子现下已知道分寸,不会再操切行事,干爹不必顾忌儿子。” 焦芳面色泛青,咳得更加凶了,却不住摇着头,过了好一阵儿才平复下来,喘息道:“顾忌你什麽……是你不能顾忌我呀!” 抹了抹口唇,不自禁地将那帕子攥紧,长叹了一声,似乎不愿再说,阖着眼默然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本是个不会有儿孙的人,却得你时时处处尊着叫了二十年,苍天待我实在不薄。我呢,从来都没当真叫你一声殿下,想想咱们两个还真是笔糊涂账。这也好,有些事儿就让它糊涂吧,风一吹什麽都不会留下,也不会有麻烦。” 他说得果真淡如轻风,眼中却像燃尽了最後一丝光热,沉沉的暗下去。 秦恪只觉胸口像被什麽东西堵得严严实实,那口气竟然上不来,呼吸不由自主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既然这麽说,儿子……便顺着干爹的意思,只是大行皇帝有遗诏在,命干爹仍任原职,统领内廷,就算真在吉壤守陵,仍是掌印,儿子若有要事,定会及时禀告,请干爹定夺。” 焦芳不置可否地随声轻叹,面上忽然正色起来。 “说起遗诏,我这里正有件事要同你说。”他清了清嗓子,便低声道,“遗诏是在你去内教坊後第三日写的,没有外传过,只我偷偷瞧见了,立储的那份……只是其一,若没猜错的话,另外那份应该也一同交由张阁老收藏了。” “干爹是说——还有一份密诏!” 秦恪双眸陡然一瞠,寒意凛凛地涌荡起来。 “这个错不了,但上头是什麽圣意,谁都不得而知,只有张阁老知道,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心里有个底数便好,听到了麽?” 焦芳拉过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眼含期待,像在等着他回答。 秦恪能觉出那只手上粗粝的茧勾刺着手背,微微的痛却像针紮一样切肤入骨。 这是深宫之中唯一真心关怀爱护,也肯剖心置腹,说出真话的人。 可他就要走了,为了他,所以要离开他,以後不会再回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找到。 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也该让他走得安心,这样才是人子之孝。 他郑重地点了下头,肃然躬身:“干爹放心,这话儿子记下了。” 焦芳面色一松,像了却了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阖目长叹,皱纹皲裂的唇角漾起一抹瞧不出是苦是甜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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