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杞知道,他是因今日之事深受打击之故,也无颜再问。 监牢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怒嚷,几乎把监牢房顶掀掉,是易迁的嗓门儿。方小杞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对白不闻说:“您接着写,我去应付一下。” 方小杞走出门,立刻直面了易寺卿的暴风咆哮。 “沈云洲不是停职中吗?他凭什么抓这个和尚回来?啊?!凭什么?!羽林军要带人,你们不千恩万谢拱手相送,倒把人抢回来!如今怎样?人死了!死在我大理寺狱中!方小杞!你们就不能让本官好好过个年?!大年初一就闯天大的祸,本官所剩无几的阳寿都给你们折没了,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也不是?!” 方小杞脑瓜子嗡嗡响,只能承受,根本无话可说。 屋内,白不闻搁下笔,看着门口的方向摇头叹息:“这自讨苦吃的犟性子,随阿叔还是阿婶?” 深夜里的皇宫里,发作着另一场风暴。德宗帝把一只杯子摔碎在地上,沈星河跪在碎瓷中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乖顺。 关于明蒲之死,他揽下了一切责任——因自己粗心大意,让神智狂乱的明蒲偶然间拿到利器,以至自戗而死。 他知道这未必是真相,但自己没证据,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还会把方小杞和季杨扯进麻烦中,不如一人担着,于事态更加有利。 窦文带着迟小乙也跪在一边。窦文带着哭腔叩头:“圣上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都怪老奴从一开始自作主张,圣上莫要怪罪二公子!” 德宗帝倚在御座,手撑着额头,仿佛一通发作之后耗尽了力气。他摆了摆手:“窦爱卿,你隐瞒观音像的事,是为了天下安宁,也是为朕分忧。你独自承担,默默负重受累,朕怎么会怪你?” 沈星河闻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窦文,目光既鄙夷,又佩服。 这个老狐狸,惯会黑白颠倒力挽狂澜,硬生生把过错扳成功劳。 沈星河来时,窦文早已抓住时机赶在前边,将圣宁寺四面观音的其中一面变成钟馗、以及梁木匠在木像中自尽的事,对德宗帝和盘托出,在御前痛哭,做尽自责请罪之态。 但是,了澄之死,被窦文说成:了澄自愿与邪像同焚,以自身佛骨净化邪物。 此时,窦文涕泪俱下:“梁木匠堕入邪道,此举为的是给天下泼晦气,给圣上添郁堵,让民心起祸乱!了澄大师大仁大义,决定舍身净化邪气。大师走前,老奴答应过他,哪怕犯下欺君瞒上之罪,老奴拼上老命,也得把事情瞒住,绝不能让梁木匠得逞!却不料,明蒲和尚竟是与梁木匠一伙的,分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老奴无能,自己实在应付不了了!老奴对不住圣上,也对不住了澄大师,老奴无颜苟活,求圣上赐死!” 德宗帝走下龙椅,亲手搀扶窦文:“窦爱卿何出此言?你对朕赤胆忠心,朕哪能不知?” 沈星河跪在一边看戏,嘴角露出冷笑。了澄自焚前,只见了一个人,就是明蒲。如今明蒲也死了,了澄是自愿自焚,还是被迫自焚,说不清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念头一闪。 难道,窦文料定了明蒲会死,死无对证,所以才有恃无恐? 明蒲自尽时的情景,已在他脑海里回闪无数遍——白不闻一时未收的银针,被明蒲拿来当自尽凶器。 窦文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会说出窦文逼死了澄大师的真相。 钟馗也想让明蒲死,因为,明蒲很可能知道是谁在大雄宝殿下的神仙眼。 明蒲偏就迎合他们的心意,一再求死。 第一次在大雄宝殿被方小杞救下,没能死成。第二次把白不闻的银针弄到手,终于得逞。死亡是痛苦的,需要极大勇气。通常,人自尽时一次死不成,很难鼓起第二次勇气。 明蒲却做到了,死志可谓坚定不移。他曾有短暂清醒,清醒时分明是个怯弱的和尚,把银针插进自己心脏时却那般坚定。 那种勇气,真的只是神仙眼带来的吗? 还是,有人在推着他走上绝路?回想整个过程,最可疑的,就是留下银针的白不闻。 可是,说那是巧合,更加合理。因为,就算白不闻是故意留下了银针,人都有本能的求生意志,明蒲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白不闻如何能保证明蒲一定用银针自尽? 沈星河思索时,眼锋如刀片,逡巡在窦文的侧脸。
第192章 受刑 窦文不在意沈星河无礼的眼神,顺势看过来,老眼含泪,一副痛惜难当之状: “今日百官宴,乃是一年之初吉隆盛事,偏偏圣宁寺又出事, 老奴想着,传出去未免让天下人议论些丧气话,便想把明蒲暂押,怎么也得把事情捂到明日再说,岂料沈大人办案心切,当众把人带走,民间想必已传言纷扬,也是在所难免。 明蒲在沈大人手中自尽,是明蒲堕入邪道的疯魔之举,虽然钟馗案的线索就此断了,再想办法查就是,还望圣上莫要怪罪沈大人。” 沈星河撇了撇嘴角。得了,老狐狸手中如端着一个盆,把祸水一盆盆泼过来。 德宗帝沉沉问道:“明蒲放火时,口中念的是那首钟馗歌谣?” 窦文还没答,沈星河便答了:“正是。微臣将他带至大理寺后,他也在反复地念。” 钟馗,是德宗帝心头之刺。 德宗帝脸色郁怒:“此事岂能一笔带过?沈星河,你行事莽撞草率,先前杀死四名嫌犯,朕已姑息你一次,原以为你能痛定思痛,改过自新!不料你再次玩忽职守,致嫌犯身亡!若让朕知道你与钟馗有牵连,朕不会顾及情面。” 德宗帝对沈星河一向宽和,鲜有地对他露出帝王之怒,徐徐道:“大理寺少卿,你先不必做了。去领二十廷杖,跟监察御史把事情交待清楚。” 沈星河似早有预料,没有分辩,只平静地自己摘下乌纱帽:“罪臣遵旨。” 窦文低着头,嘴角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沈星河走出殿外去领刑。 窦文颤巍巍地送出来:“二公子,圣上只是在气头上罢了,你不要记恨圣上!咱家在圣上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必会替二公子美言几句,您挨几板子,这事很快就过去了。” 沈星河回头嘴角一勾:“大可不必。窦将军还要忙着应付钟馗,我这点小事,不敢有劳窦将军。” 窦文神情微变,仿佛慈悲的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的一线狰狞一闪即逝。他微微哽咽着嗓音,对迟小乙说:“小乙啊,你亲自掌刑,一定要嘱咐好那帮小子,点到即止,万不可手重了。” 迟小乙抬头对上窦文的视线,心中一凛。接着垂首,顺从地说:“遵命。老祖宗放心。” 沈星河转身就走,走得趾高气昂,不像去领罚,倒像去上任。窦文站在后方,面皮绷起,朝迟小乙示意了一下。迟小乙点点头,紧跟上去。 稀薄冬阳落在玉阶,窦文站在阶下,低语中渗着凉意:“沈二公子果然年轻气盛,性情张扬!卑贱庶子,就是欠家教。咱家一片苦心,都是为了教他做人,沈二公子若明事理,当记我恩情。” 迟小乙跟在沈星河后面,穿过宫廷里长长的走道,两人的脚步声空荡地回响。迟小乙压得极低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沈大人,奴婢这里有一味药,您服上一粒,可护住心脉,不致重伤。” 沈星河脚步猛地一顿,回身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审视。 迟小乙伸手递过一物,沈星河却没有接,逼视着迟小乙:“我凭什么相信你?” 迟小乙急促地说:“沈大人若对老祖宗多少有点了解,便知道老祖宗一贯会说反话。其中更深的意思,只有我们这些奴婢才听得懂。老祖宗方才说'点到即可',就是让奴婢暗中知会行刑太监,以手法巧劲重伤于您,不致要您的命,但是,会毁了身体根基,从此变成个病秧子!奴婢不敢违背老祖宗的命令,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星河看着迟小乙手中托的药丸:“万一这是毒药呢?” 迟小乙怕后面来人,回头看了一眼,额上急出了汗:“奴婢若以毒药伤大人性命,过后太医也能验出来,奴婢难道不要命了吗?” 冷风贯穿过道,沈星河在风声里问:“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迟小乙手向前伸着,诚恳地道:“奴婢敬佩大人的为人,不忍大人受重伤罢了。” 沈星河接过药,掂在手中看:“别跟我讲这些鬼话,你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老祖宗,让他验验是什么玩意。” 迟小乙吓白了脸:“大人,您……” 走道一端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过来了。迟小乙牙一咬,飞快地说:“没有人指使,奴婢只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奴婢两头为奴,一边是圣上,一边是老祖宗,无论哪一位,摁死奴婢就如摁死一只蚂蚁!这次圣上只想稍加责罚于您,老祖宗却想要您半残,还偏让奴婢负责掌刑。我不依着老祖宗的意思给行刑太监授意,我得死。您若被打残了,圣上会让我死!奴婢两边都开罪不起,只有这个办法了!沈大人,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他快要给沈星河跪下了,精神绷到了极点。 脚步声越来越近,铁甲铮铮,是巡逻的宫卫。沈星河压低声音厉声问道:“药哪来的?说!” 迟小乙脱口而出:“白药师给的……” 走道后头巡卫的身影出现的前一刹,沈星河像丢一粒花生米一样,把药丸丢进口中,转身就往前走。 迟小乙呆了一下,才跟上去。 沈星河嚼着药,一边走,一边回头盯了迟小乙一眼。迟小乙不敢回视,冷汗正从鬓角淌下。 沈星河因着苦涩的药味紧蹙了眉。 白药师,白不闻。这个街头游医手伸得可真长啊,都伸进深宫大内来了。 行刑太监的手果然格外地黑。看着不重,皮肉几乎无损,棍棍击在要害。 尽管有药物护体,沈星河还是被打得半昏过去。由人用板子抬走时,窦文远远目送着,露出满意的神情。 迟小乙过来复命,脸色发白,有些失魂落魄:“一切都按老祖宗的吩咐安排,这就把人押去刑部大牢。” 窦文弯腰打量着他:“乖孙,怕了?” 迟小乙垂首:“是孙儿没出息。” 窦文乐了,抚摸着他的脑袋:“乖孙,害怕,是因手上的人命不够多,以后多做几次就习惯了。再说了,这有什么好怕的?先受杖伤,再进大牢,有个三长两短在所难免嘛。沈二公子福大命大,愿他吉人天象,自求多福。” 迟小乙躬身:“老祖宗心最善了。”
第193章 恐惧 窦文的目光投入没有尽头似的深宫,看到巍峨宝殿的飞檐挑在半空,他高扬起面庞,满面狂傲,语声在风里飘忽如鬼语。 “圣上登基时,朝野虎狼环伺,一个不当心,别说皇位坐不稳,圣上连骨渣都剩不下!是咱家,不离不弃扶持圣上,他才能坐拥今日江山!沈二与咱家作对,就算弄死了他,圣上又敢说什么?小乙,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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