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赌着气,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 令他没想到的是,他没赢得长公主的关注,倒先得到了德宗帝的垂青。 年少的沈星河才学出众,在皇室宗族子弟中崭露头角。他小小年纪就进了弘文馆受教,成为元阁老年纪最小的学生。 元阁老,又称元太傅,曾任帝师,深受德宗帝敬重,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 眼看着沈星河少年意气风发,前途一片大好。 大概是人红是非多,风言风语不知从何而起,关于他身世的流言突然多了起来,终于传进他本人耳中。 沈星河被气炸了,自己跑到长公主面前求她辟谣。却不料,长公主亲口告诉他,流言是真的。而且,他的生母,那个勾引有妇之夫的贱妇,是长公主亲自指示,流放边郡的。 真正身世被猝然揭开,沈星河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切骄傲击碎一地。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永远换不来长公主的赏识。 恰恰相反,因为他抢了长公主亲生儿子沈兴芒的风头,令长公主心生嫉恨,终走到用下毒手段,想除掉这根眼中钉的地步。 …… 常镛叹道:“河儿刚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时,一开始是绝不相信的,就算听长公主亲口说出来,他也不信。河儿小时候,常借着沈侍郎之子的身份出入刑部宗卷室,当值小吏看他是个孩子,也没在意他。他整日在宗卷室把案卷当书看。案子看得多了,不知不觉习惯一种思路——他想求证一件事时,必须拿到证据才肯确信。他不愿相信那些事真的发生过,便去找证据。” 方小杞听得心痛:“这种事,所有知情人肯定避之不及,他能去哪里找证据啊?” 常镛叹口气:“他找到一样。” 她一愣:“是什么?” “是……赵袖笙一家人被判流放的文书,上面有沈书允的亲笔批示,亲手盖上去的官印。” 方小杞一时感觉呼吸困难,不得已停了脚步。 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情境。 昏暗的卷宗室里,翻落一地的案卷间,十几岁的少年终于找到一点生母存在过的痕迹。 那是个美丽的名字,却出现在一排流放犯人的名单中间,仿佛吹一口气,一缕墨色就会从泛黄的纸上散去。 流放,意味着一去不归,天涯不见,生死两隔。 而名单下方,赫然有他父亲的亲笔批示和签名。 他一直视作母亲的养母,把他的生母送往无法遥望的远方。他的父亲,亲手批复了这份意味着永别的文书。 他一直珍重的家人,是毁他生母的仇人。从此一切幻灭,一切都无意义。 常镛回过头,看着呆呆站立的方小杞:“走啊。” “哦。”方小杞回过神,拿袖子擦擦眼角,飞快跟上。 不远处的街角,有几个身影鬼鬼祟祟,窃窃私语。 甲:“动手吧?” 乙:“你看到那个常将军手里的弓了吗?听说有一百斤呢!他虽然腿瘸,可是就算咱们抢了东西跑到大安城南门,也能被他一箭射个透心凉!” …… 几个黑影终没敢动手,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少二人走进大理寺的大门,只得两手空空回去找主子复命。 霍槐听着跪在地上的亲卫禀报完,一巴掌甩了过去。 “养你们这些废物,还能做点什么?!让你们去江天寿家放把火,明明听到两人在祠堂里寻到证物,不顺手将他们做掉,居然把人放跑了!让你们把证物拿回来亡羊补牢,你们又害怕什么常镛!一个残废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 亲卫叩头求饶。 后边忽然传来苍老话声:“罢了,休难为他们了。那个常镛别看瘸了腿,仍是名悍将,就凭这几个小子,想从他的大弓下抢东西,非但办不到,恐怕还会暴露自己,及时收手是上策。” 玉佩叮当作响,窦文从内间的阴影里走出来,挥手把亲卫打发走。 霍槐跪倒在地:“儿子无能,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又给老祖宗添烦心事,惭愧至极!” 窦文不置可否,也没让他起来,语气徐徐如阴风:“送证物的女官差,是沈星河的那个手下吧?沈星河尚未复职,她只能把证物提交给再上一级的上官,也就是大理寺卿易迁。此人怯懦畏事,必会先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退一步讲,就算堂而皇之按公事流程走,说到底也是四名纨绔打人致死的一件小事。江府都烧光了,咱们与江天寿父子的往来证据都已付之一炬,事情到江家这里就断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槐如醍醐灌顶:“老祖宗英明!” 窦文走近霍槐,俯视着他,面色变得森冷:“不过,槐儿啊,你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打不起精神啊。你跟着咱家最久,该知道拖咱家后腿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霍槐噤若寒蝉:“儿子知错了!” 窦文忽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二十年前鬼道乌涧来建凡心阁时,曾赠我一瓶独家秘制的珍品,叫作百转锥,只有这么小的一小瓶。” 窦文拿手指比出两寸的长度,赞叹道:“乌涧说过,只需在人身上滴一滴,药力入体,像软锥随血流钻遍全身,直至钻心,足足能痒痛三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鬼道乌涧已然仙逝,这瓶百转锥已是绝世珍品啊!想来,能令你打起些精神。” 霍槐神色一呆,猛地叩起头来:“老祖宗,儿子不敢了!老祖宗饶儿子这一次!” 窦文不理会他,只端起茶抿了一口。 两名亲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抓住霍槐朝外拖去,霍槐只惊叫了一声,便被捂嘴堵了回去。 窦文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体贴地嘱咐:“小子们,记得把槐儿的手绑一下,若他挠破皮肉留下疤痕,咱家会心疼死。” 亲卫应着,拖着人在积雪上划出一道深痕,偌大的宅院很快恢复静谧。
第162章 乌纱帽要掉 大理寺官衙内。易迁看着方小杞呈上来的“杀人陈情书”,末尾处四人的联名签字晃晃地刺眼。 易迁头痛不已,眉头皱得夹死蚊子:“本官知道了,放这儿吧。” 方小杞狐疑地看着他:“易大人,有了这份证据,可以给陈节翻案了吧?也能证明沈大人杀死的是四名凶犯,不该再追究他的罪责了吧?” 易迁伸手就想拍桌子。 旁边椅上,传来常镛一声咳嗽。 易迁的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苦口婆心:“方小杞,你一个小小官差,操心的可够多的!沈大人是何等身份,有长公主在,那点小事自然不会让他落罪责,免职什么的,不过是意思意思,几天就过去了,轮得到你操心?” 椅子那边传来常镛的声音。他一边擦着弓,一边说:“这老夫就不爱听了。怎么就轮不到小杞操心了?” 易迁看着那张巨大的弓,咽了咽唾沫,苦着脸道:“常将军,方小杞不过是云洲的部下……” “非也。”常镛抬起浓眉,“小杞可是河儿的……” 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措辞:“是河儿长辈的故交之女,当然有资格关心河儿的事。” 易迁大惊,顿时对方小杞刮目相看,赶忙请教:“方小杞,令长辈不知是长公主这边,还是沈尚书这边的故交?” 方小杞如果顺水推舟含糊应承,易迁说不定会办事办得痛快些。 但她如果借这份顺水,又替沈星河膈应的慌。干脆牙一咬,道:“都不是,家慈与沈大人的生母是至交好友。” “生……生母?”易迁眼前一黑。 沈星河的身世,民间闲人可以议论,官场中人万万不敢谈及,否则就是触长公主的逆鳞。而他大理寺,胆大包天,竟把沈书允姘头的密友的女儿招进来当差役! 完了,他的仕途完了! 易途扶了扶岌岌可危的乌纱帽,缓一口气,指节敲着摊在桌上的陈情书:“我说……方小杞,陈节是你什么人?与你有关系吗?你何必总急着给他翻案?” 方小杞睁大了眼睛:“我是个官差,此处是衙门,大人您是大理寺卿!错案就该纠正,这有什么不对的?” “还有什么不对的……幼稚!天真!”他气得胡须颤抖,“这案子是哪里办的?刑部!刑部的最高长官是谁?是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是谁?是沈云洲的亲爹!这份陈情书一递上去,陈节案就是冤假错案,最后责任落在谁头上?沈尚书头上啊!” 易迁声音一高,嗓子劈岔,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顺气儿,指关节敲着桌面:“方小杞,你不是操心沈大人吗?最后办到他爹的头上去了,沈大人能乐意吗?” 常镛又插话了:“这事老夫可以替河儿回答:他可太乐意了。” 易迁愁云罩顶,朝常镛作揖:“常老将军,这是我们大理寺的公务,您老不如去后边歇歇?” 常镛把一支利箭搭上弓弦,对着屋梁瞄准头: “老夫身体好着呢,不用歇。”他手臂用力,百斤大弓被拉弯,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声。 易迁面露畏惧:“将军啊,别在屋里玩弓啊,这房梁可经不住您一箭啊!” 方小杞一直低头不语。突然上前一步,把易迁面前的陈情书拿回手中,转身朝门口走去。 易迁一怔:“站住!你去哪?” 方小杞在门边回头,门外的雪光映在半张脸上,一片薄冷。 “既然不能走正式流程让真相大白天下,我便把这份陈情书贴到大街上的公示栏上,让大安城的百姓知道陈节无辜、知道月栀枉死,知道江漳四人是杀人凶犯!” 易迁直跳了起来:“大胆,你给我站住!” 常镛坐着未动,易迁却感觉那青浸浸的箭头在慢慢移向自己的方向。 易迁寒毛直竖,却不由不气急败坏:“方小杞,你是大理寺的差役,本官是你上官,你得听命令行事,不要胡来!” “是我胡来,还是易大人胡来?”方小杞怒火冲头,豁出去了,“这份证据,是沈大人和我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场中带出来的,铁证如山,您却视若无睹,枉顾真相!大理寺是办案的衙门,主持公道的地方,蒙冤者最后的希望。但是衙门这道门槛太高了!他们指望不上衙门,那么去指望谁?果真只能指望那位……从地府而来的钟馗吗?” 她眼眶通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举了一下手中的陈情书,声音嘶哑:“这份差使我不干了,您不是我的上官了,这份东西,我张贴定了!” 易迁猛地拍了一把桌子:“方小杞!” 他的手按在桌面,缓缓抬头:“这张纸一旦贴出去,民意必定汹涌。本官就是不办,也得办了。” 方小杞扬着下巴,毫不让步:“那又怎样?” 易迁咬着牙,额角冒出冷汗:“到那时,本官不但得办,还会被上峰问责,说不定,圣上都会怪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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