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皇帝闭关,取消宫宴,提前一日将赏赐颁给各府。家家镇定谢恩,中使一走,无不露出喜色——这个端午总算不必进宫了。 萧家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往年都是派人护送贡品进京,再领赏赐回幽州,不影响自家人过节。 送走了中使,高氏继续指挥装置。前庭后院,每一扇门都挂上胡蒜,婢女们将剪成剑形的菖蒲叶倒插在门边。 屋里也不闲着,萧童撵开仆人,爬上高梯,将一束束人形艾草悬在房梁上。 高氏和平乐县主进门后,原本笑着的脸大惊失色,“阿鸢!” “阿娘。”萧童坐在梯上往下看。 “快下来!” “哦。”她纵身一跃,双腿在半空中划拉两下,平稳落地。 高氏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你上去做甚?” “好玩呗。” “挂艾草有什么好玩的?”高氏从婢女端着的漆盘里挑出一朵石榴花,别在女儿头上。 本朝有端午佩石榴花的风俗。 “哎呀,别插发,难看。”萧童拔掉石榴花,塞在腰带里。 “就你主意多。” 萧童走到案前,扫了眼宫中送来的赏赐,从匣子里拿起一串粽子,歪着头闻了闻,“原来这百索九子粽还挺香的。” “粽子易坏,天气又热,往年到幽州时,早就变味了。”高氏对儿媳平乐县主解释。 后者笑道:“今年大人和弟妹恰好在京城过节,大郎可高兴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这两年,他一直思念幽州。” 高氏一边指示仆婢端走赏赐,一边道:“大郎进京后,每逢佳节,总是少了一人。好在他有你陪伴,能让我们宽慰不少。” “这都是儿该做的。” “今年扬州送来的江心镜,我留了一柄给你。” 平乐惊疑道:“江心镜不是扬州送进京的端午贡品吗?” 高氏摇摇头,“那是扬州刺史府孝敬圣人的,与我们无干。郎君曾在扬州为官多年,有端午铸镜辟邪的旧习,离开扬州后,他每年都会命旧人制一批江心镜送来。” “原来如此,多谢母亲记挂。” 一仆人穿过院子而来,禀道:“夫人,永王府送来帖子。” “哦?” 高氏还没动,萧童从座上弹起,一个箭步抢走帖子。 “永王请我们全家明日赴端午节宴。”她抬起头,脸上浮现笑意。 “全家?永王府没有女眷,请我们三人做甚?”高氏自语。 平乐并不意外,“儿听说义阳公主会去永王府帮忙,请了不少人呢。” “这下热闹了。” “是啊,卢四郎说不定也去。” “太好了,”高氏笑,“让阿鸢也看看那孩子。” 翌日,在萧童的催促下,萧家准时抵永王府。 还真被平乐县主说中了,卢相和几个儿子也在。 大概是因为没有女主人,永王府的端午宴摆在大堂,男女宾客分于左右,中间用帘子相隔。高氏十分庆幸这样的安排,否则分在前后院,还怎么见?进堂时,她一眼找到卢四郎的身影,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卢相身边穿蓝衫的就是卢四郎。” 萧童心不在焉道:“隔着道帷帘,看不清。”她的眼神四处游走,寻找熟悉的身影。 高氏瞪了她一眼。 抬头已到义阳公主近前。跟着高氏和大嫂,萧童也躬身肃礼,“妾见过公主,公主万福。”她操着标准的官话河洛音,礼仪动作严丝合缝,举止端庄,妆容典雅。 义阳公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传说中的东贵,这般优雅,还这么美貌,谁见了不心生欢喜?即使是她这样贤名远播的淑媛也无法挑剔,便笑道:“免礼。夫人、县主请入座。” “是。” 三人经婢女引导,坐于长案中段,紧挨着李姓命妇。高氏心中感慨,十几年前,她和萧童第一次出席京城的社交场是越王妃主办的斗花宴,彼时萧恕只是幽州都督,还是被今上忌惮的先帝爱臣,萧家入不了京城贵人们的眼,她和女儿萧童被冷落在旁,直到贵妃赵濯灵也就是后来追封的赵后上来与她们母女相认,场面才热络起来。 女人的荣耀系于父兄夫子。她辅佐丈夫继子,不仅为了萧家,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女儿。阿鸢有荣极一时的家世,有封号,将来再找个门第高的丈夫,她就能放心了。但也不是没有遗憾,她再嫁后始终没有亲生子,阿鸢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终归不能完全安心。 看了眼女儿,萧童腰背笔直,脖颈修长,跪坐在旁,双手置于大腿上,眼皮微垂。高氏见她这般模样,心下稍定。女儿的规矩礼仪是她亲自教的,就是怕到京城被人耻笑。萧童学得并不认真,大多敷衍了事,更不肯依此行事,没想到今日反了常。 一旁的平乐县主也暗自称奇,自己这个小姑子怎么转了性了?不容多想,她开始和亲戚们见礼,祖母平王妃和母亲嗣平王妃就在她左侧,客座首位的濮阳大长公主是她姑祖母,濮阳对面的衡山公主是她的堂姐妹,衡山下首的越王妃是今上的弟妹,也就是她平乐的堂叔母。自先帝禅位给今上,越王便出居云州,留下越王妃周氏在京城王府,其父便是门下侍郎周奭。 此刻,衡山公主李寿宁半偎在越王妃怀中闲聊,无人觉得不妥,似乎司空见惯,盖因众人皆知衡山公主和双胞胎哥哥魏王从小由越王妃抚养。 萧家母女看着她们,各有所思。 无论在幽州还是京城,萧童都没有闺阁好友。她性情诡异,言行大胆,与贵女们玩不到一处去,别人不是怕她就是厌她。但上次在禅龙寺戏场的短暂相处,让她对李寿宁印象不错。对方察觉到她的眼神,朝她笑了笑,她也回以浅笑。 大嫂和左边寒暄,母亲和右边寒暄,萧童夹在中间,低眉顺眼,平静无澜。她能感受到各种目光有意无意地从自己身上掠过,不就是装模作样吗?她喜欢看别人眼底来不及收走的惊诧,这何尝不是变相的作弄?思及此,她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听母亲高氏和对面老妇说话,叫她“周夫人”,想必就是越王妃之母、周相之妻。老妇拉着身旁小娘子的手道:“我们家大娘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我去哪儿都把她带着,怕她整日待在府里闷坏了。” 高氏笑道:“夫人的孙女秀外慧中,都说侄女像姑姑,周大娘子小小年纪就有越王妃的风范了。” 闻言,萧童打量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子,又转过脸微笑道:“夫人,我前些日子冲撞了贵府,还未请罪呢。” 周夫人愣了一下,“县主言重了,一个奴婢而已。” 萧童略颔首,满脸歉意,“我也是看胡姬可怜,光天化日下被打得不成样子,才心生不忍。” “县主多虑了。我若在场,莫说一个,就是十个婢子,也送给县主。”周夫人不在乎道。 “多谢夫人大量。” “县主如此客气,倒教老身无地自容了。” 宾客已齐,义阳公主坐回主位,令两边上菜。 乐声悠扬,又长又宽的食案摆了上百道菜,萧童只浅尝面前佳肴,啜了几口酒。 义阳公主不愧是濮阳大长公主相中的长孙媳,席间待客有礼有节,面面俱到,令人如沐春风。和萧童也说了两句,无非是让她尝尝王府的特色菜,说用了辽东运来的食材,颇费心了。她看起来和同母哥哥李慎很像,不仅外貌像,言辞举动表情亦像,但萧童还是觉得他们很不一样,虽然她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 义阳公主对周家孙女格外关注,京中早已风传新的永王妃会在周家和贺家中择选。今日贺家没来,大概是宫中更倾向周家吧。 弦崩之声打断了萧童的思绪。 周围陷入寂静,只听到膝盖落地的“噗通”声,琵琶女跪地请罪。 李慎命人退下,端起酒盏,“本王自罚三杯。” 众人起哄,场中又热闹起来,忘记了这支小插曲。 这边厢,义阳笑着解释:“永王兄不知怎么了,前几日重罚了管事婆子,给所有舞姬乐伎发了身契和赏金,遣散出府。这不,今日还是我临时从教坊借人来,想是小娘子学艺不精,把弦拨断了。” “永王这孩子最是节俭。”濮阳大长公主赞道。她眼风一拂,看见了萧童,又说:“我记得,兰陵县主极擅琵琶。” 高氏见女儿神游,轻轻用胳膊肘抵了她一下。 萧童笑道:“妾习乐只为闺中自娱,难登台面。” “县主不必过谦,我们李家都是喜好音律之人,不似前朝贱俗乐。我一直听闻县主琵琶之技,不知今日能否一饱耳福?” 衡山公主来了兴致,“我也想听!” 高氏看了眼女儿,示意她婉拒,哪有贵女席间奏曲娱人的道理? 萧童却当没看见,她招来随身婢女,耳语一番。不多时,婢女抱来一把琵琶,把高氏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怎么忘了,自己女儿天生爱冒人尖,平日去哪儿都是焦点,今日场上命妇贵人云集,她怎会自甘冷落、放弃这等出风头的机会?看来以后不能轻易带她出席这类场合了。 濮阳大长公主一惊,“蛇皮琵琶?拿过来让我看看。” 无人注意处,一侍女得义阳公主之命,往帘子那边去,向男主人请示。李慎听了一笑,点了点头。 濮阳大长公主摸着蛇皮,感叹道:“我只在辽东异物志里看过蛇皮琵琶,还真是用整张蟒皮裹制的啊。” 她还到萧童手中,“去吧,孩子。” “是。蒙诸位不弃,妾献丑了。”萧童走到帘帷边,坐到笙蹄上,并拢双腿,放好琵琶。 她微低着头,浅吸口气,左手快速上滑推弦,右指慢挑,随即转为急促的四指扫拂,场中立时安静下来,唯有激昂的乐声回响在周遭。 弹奏中途,她间或拍击琵琶面,蛇皮纹和木面拍击的音色截然不同,沉闷低徊,与萧瑟凄凉的边塞曲相辅相成。 众人堕入迷幻虚境,神魂已入千里之外的大漠之中。 萧童看着众人神情,嘴角漾出嘲讽的弧度。 一阵飞沙走石般的扫指后,琵琶突慢,强音转弱。 几丈外,李慎猛然清醒,见宾客迷迷瞪瞪,他起身走到石磬前,拿起石槌。 清脆的磬音穿破屋宇,众人如梦初醒。 琵琶没有受扰,乐音丝滑流出,未闻窒碍。 石磬和琵琶,一雅一俗,相得益彰。 一曲终了,萧童起身,衡山公主一连说了两个“好”。 萧童谦道:“妾献丑了。” —— 李慎放下石槌,坐回席间,对萧恕说:“萧公,县主受教何人,竟有如此技艺?” 萧恕饮尽手中酒,轻飘飘道:“和幽州伎人学过几日,小孩子玩闹,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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