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礼仪规矩顶好,一言一行宛如刻好的标尺,连那举杯夹菜的高度手势都能一成不变。 他要装起来,司绒光这么看着他,还真难辨出是真是假。 “吃这个?”封暄看她眼光飘来,搁下瓷勺,指指跟前的菜。 司绒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冰凉凉的薄鱼片,生的。她摇头,没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酒楼里。 阿悍尔不吃鱼脍,封暄跟前这几碟子,就这碟尚算原汁原味,他略看了眼司绒眼前的菜,反而觉得像比他的好吃。 味如嚼蜡地用完晚膳,他们推门而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外边天色阒黑,路旁老枯树上悬着一排旧灯笼,蜿蜿蜒蜒地一路伸到田野里。 夜虫对着晚星低语,司绒侧耳听,手指捻着根杂草。 两人在田埂上坐,走路时隔着两个身位,坐下时便只隔着一个了,封暄拍着掌心的尘土,坐下后余光里看司绒的反应。 “这是座酒楼,怎么后边开了田?”司绒问。 “寄风楼原先是片私园,园主楼寄风,是个雅致人,”封暄接话特别快,将寄风楼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农田茶山小院子,山后还有几片鱼塘,今日天黑,若是白日倒可以去钓几尾鱼。” 司绒喜欢钓鱼,她能沉得下心,闻言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两句话下来,气氛缓和许多,再盛的怒气,都被那一桌子“渝州老风味”乱拳打散了,剩余的火花零星几朵,不灼人。 司绒想一气儿把火花给灭了,首先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说:“巡检司调令我截下来了。” 是她的一贯风格,解决事儿先从根上除患,再修枝剪叶。 这件事她没瞒,封暄知道,也默认了这个做法,说道:“阿勒那裹着蜜的坑你都跳,为何区区巡检司便不接受?” “只是巡检司吗?”司绒反问,而后轻轻勾起封暄的手指头,“战乱方歇,我不想此刻插手北昭军务,步子别迈太大,一步一步踏实走。” 手上感受到实质而主动的触感,封暄立刻反握住了她,低头看到那手腕内侧两点不明显的红印,应一声:“嗯,那还吵吗?” “吵上瘾了啊,”司绒笑,“两句话的事儿,你还耍起脾气,白白让我等了两刻钟。” “你等我?”封暄微愕。 司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两人眼神一碰,默契度回升,刹那间心领神会——阴差阳错啊。 她拽拽封暄的手指:“殿下,再吵一会儿吧。” 殿下,她如今已不常叫这个称呼,但凡开口,便带着潮热和柔软,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密令。 “吵到何时?”封暄移坐到她身旁,两人膝盖挨着。 “吵到明早啊。”司绒脸不红心不跳。 “那……先回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封暄估算着体力消耗。 “两碗。”司绒比出两只手指头。 两人对上一眼,不约而同说:“寄风楼的菜当真难以下咽。” 作者有话说: 吵架篇结束。 他们日常生活里挺多这种小波动,真正大吵是不会的,因为这两个人本质上很像,是灵肉契合的爱人和伙伴,一起搞事业搞爱情,大方向一致,不偏航不错轨。小吵的时候呢,他们会共情对方,这点弥足珍贵,属于情趣了就是。 下一章番外出海了,玩点刺激的。29号晚上更,大家晚安。
第87章 番外·日常(三) ◎风流◎ 琵琶岛, 有客自远方来。 海面吞吐着金鳞,一条半旧的大船被浪潮推动,推过两个日头, 两轮月亮,一片湛蓝的滔滔巨幕, 最终推上了一座热闹的小岛。 “哐啷——” 铁索套石柱, 下放行板, 船员有条不紊地卸货吆喝, 一道高杆儿咻地从船舷翻下来,哗啦一下撑开了伞。 后面紧跟着走下个人,红裙软鞭小羊靴, 她微微抬起头,手罩在额前, 眼下一片阴影, 只露出半道白皙侧脸。 喧嚣声里,美得格格不入的一道景。 她只是停顿片刻, 似乎在想这日头怎么如此毒辣,旋即慢步走入伞下,接过伞柄,那高个儿小子蹦跳着往前蹿, 速度快得那守船的狗崽子都眼红地汪汪叫。 姑娘把伞面一压,连同那截晃花人眼的丽色一并遮了, 慢悠悠往前走。 船看起来是客船,琵琶岛只是渺渺汪洋中的一粒小芝麻点儿,不归属于西面的王朝大陆, 也不归属于东面的巨大岛屿, 但来往船商多, 码头一天到晚都要进出数十条大小船只。 像这样饱经风浪的客船,码头的长工见了不知有多少。 但船一般,人不一般呐。 先头下来个天仙,后边紧跟着出现一道乌泱泱的人潮,当中有个青年生得好极了,个子拔高,就是气场瘆人,刀一般直削天穹,一双眼睛锐得像鹰隼,左右一巡,迈开长腿就下了船。 常来琵琶岛的客商从旁边经过,打了个哆嗦,避得远远的,想,许是哪个贩私甲的江湖大哥,嘿!看来,近日琵琶岛当真有好货,这趟没来错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岛上最好的客栈——九曲客栈。 * “砰。” 九曲客栈天字房,码头上先下船的姑娘端着茶盏,桌前跪下个蓝衣短打的中年人。 他哭丧着脸:“小人就是个地商,在买卖里头是最最没用的,上不沾真金,下不碰货源,只能从中间夹缝里讨些辛苦钱。” “刘大当家真是过谦了,”司绒笑笑,伸出一只手,左右摇摇,颇不赞同地说,“地商上连买家,下接卖家,要我说该是两边都挨、左右逢源的能人才是。” “对!”易星凑在一旁,说,“你这种人,在我们北昭就叫掮客,叫牙婆,叫老鸨……” “咳……”九山及时叫停,免得这小子说出些什么冲撞主子的浑话。 刘宽简直要呕出一口血,他奶奶的,这趟出门不拜黑蛟龙,霉运便找上了他,好好儿地收了一套铁鸦甲,正准备到琵琶岛出手,借此大捞一笔后便能买张进蓝凌岛三大家的投名状,这是无数挣扎在温饱线的平民的白日梦,他离美梦成真就差一步。 一步之差,把他直接送到了北昭。 这事说起来是在司绒和封暄到渝州的第三日,唐羊关大营巡船来报,在黎婕当初作储备营的岛屿附近截了条私船,船上堆满丝绸瓷器等贵重商货。 起初巡船长认为只是一起普通的私船案,山南沿海的巡检司就常常遇到这样的私船,只不过山南私船多贩些粮食干物,唐羊关这回截的倒是个胆儿肥的。 而后巡检司将船一搜,才搜出事来。 那船上,丝绸瓷器都是遮掩,船板暗格里,堆着赤精钢、乌金,甚至有两桶黑水,还从暗格最底下翻出了一身黑色的单面甲。 前者是原料,后者是成品。 无尽夏的清香沁入鼻间,司绒靠在客栈窗边,易星提着那身轻薄的单面甲站在桌旁,九山手里握着把匕首,在阳光下向战甲劈斩而去。 “铿——” 匕尖在甲面用力划过,烈芒碰撞,几乎要擦出火星来,可一瞬之后,九山愣在了当下。 刘宽面上还是那副丧家犬的样儿,心中嗤讽,铁鸦甲要这么容易留痕,能一甲千金吗。 “用了几成力?”司绒平静地问。 九山望着那光洁如新的甲面,面色凝重起来:“八成。” 他的身手在近卫营是数一数二的,寻常甲胄,那一刀下去,不说劈成两半,起码也会留道深痕。 司绒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窄身匕首,朝他抛过去。 这匕首较之方才九山手里那一把,寒冽更盛,匕身颜色偏浅,司绒余光里瞥到刘宽脸色微变,轻轻地弯了唇:“全力试试。” 易星识相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仍然高抬着,只感觉寒芒闪过,手臂微微发麻,在九山收手之后,他忙翻过战甲来看,咧开嘴,指着那浅浅的一道痕,高兴地说:“主子!主子匕首比这甲厉害多了!” 刘宽同样惊愕,他死死盯着回到司绒手中的匕首,说:“你,你的……” 他在被巡检司抓住时确实倒霉,照面还未打,就先被击晕在了船里,后来更是一路蒙着眼,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巡检司手里,更不知道跟前的人是阿悍尔公主,同船来的人里头还有个北昭太子。 因此司绒玩了个手段,把自己装作海上游商,就是为了诈出那战甲的来历与去向,这对阿悍尔和北昭军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攸关生死。 在武器上,让未知的人走在自己前面,这不是一件好事。 “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司绒轻飘飘地说,看向铁鸦甲,宛如看一堆废铁。 “你,姑娘,不,贵人,贵人还有多少这匕首?可还有其他,其他武器?”刘宽看司绒却像看一座金山,激动得舌头都捋不直。 他从司绒的眼神中读出一个消息——那把匕首只是冰山一角,她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如果做成这一趟生意,他就能在主岛过人上人的生活! 司绒温和地笑了笑,弯身拿匕首在他脸上轻轻拍,说:“怎么,想通了,要与我做这桩生意?” “您,您轻着点儿,”刘宽脸上冰凉凉,那是要命的警告,让他心口发颤,只敢抬起下巴往上努了努,“贵人说的哪里话,小人是只牵线搭桥的蝼蚁,愿为您搭座通天桥。” 通天桥。 司绒笑得更温柔,声音也放轻,却旋个身,猛地抬脚踩在他背上,指着那身战甲,居高临下地说:“那叫什么?” “铁,铁鸦甲。”他爷爷的,刘宽被踩得头都不敢抬,后背全湿透了,这姑娘太邪性。 “这名字我听不惯,去告诉你的上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别玩儿了,”她收回脚,让人给刘宽松绑,旋身坐回椅子中间,砰一下将匕首拍在桌上,“姑娘带他见世面。” “欸,欸。”刘宽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双手合十,躬身哈腰地往门边走。 “急着走啊。”他的手还没碰上门扉,司绒的声音便从身后悠悠传来。 “您还有吩咐?”刘宽汗毛直竖,转过身说。 “这话怎么说的,既然大伙儿都上了一条船,便是朋友,”司绒这会儿一副怀柔模样,说,“既是朋友,我怕你泄露了身份,九山。” 九山拉开门,外面站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朴实寡言,穿着与那码头的长工差不离。 “他能保你性命。”司绒说。 刘宽心里暗骂,却不敢拒绝,这是直白的威胁与看管,赔笑道:“还是贵人想得周到。” 脚步声消失在内廊尽头。 屏风后走出个人。 封暄手指头滑过那道浅浅的痕迹,随手拎起桌上的一柄普通匕首,抬手一划,看着没用几分力,却在铁鸦甲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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